柴紹的這一通話語,當真是怨氣四溢。

李曜睨了柴紹一眼,隨後挽起羽袖,伸手從筆筒裡取出一支細毫,又從案几上的文匣裡抽出一張空白的公文紙,在硯中飽蘸了磨好的墨汁,便開始當著柴紹的面,筆走龍蛇似地書寫起來。

柴紹一見李曜這般動作,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執筆的纖纖玉指上,精神兀自恍惚了一下,旋即他定住心神,看向那紙上已然呈現出來的標題,赫然就是為他而寫的公文書稿,挑眉道:“你想作甚?”

李曜沒有因對方的問話而停下手中的筆,只低垂著眼睫,不緊不慢地道:

“武德六載,吐谷渾、党項寇岷州,你在洮河谷為羌人所困,使軍伎樂舞惑敵,爾後趁其不備,遣馬三寶領精騎繞後攻擊,陣斬名王可沓紇罕,反敗為勝。

武德八載冬,吐谷渾侵犯岷州,你一舉擊破來敵,斬首數千級。

武德九載,吐谷渾與突厥相互勾結,共同進犯隴右,你奉詔禦敵,先於蘭州、河州兩度擊敗吐谷渾,後破突厥於秦州,斬石施特勤以下首級千餘。

後來,我率軍贏了鹽州之戰,吐谷渾王伏允便遣使入朝請和,那個羌人使臣在我和父親面前,對你的表現大加讚賞,說是東起洮水,西至且末,柴大將軍的威名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如今我身負監國之重任,豈會忘了你這一員戰功赫赫的戍邊名將?”

李曜吐詞清晰而流暢,顯然對柴紹近年來的事蹟瞭解得一清二楚,可她的聲調卻冷冷冰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柴紹聽罷,思維突然停頓,只覺有種令自己異常難受的陌生之感縈繞在心裡,他呆愣了半晌,竟鬼使神差地說道:“三娘,原諒我,好麼?”

聽得柴紹毫無掩飾的乞求之語,李曜手中之筆忽然懸停紙上,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向柴紹,眸光似乎泛起了躊躇之色。

但,這只是殘存在她腦海裡的前身意識所造成的自然反應,不過轉眼,她這一絲躊躇就消失不見了。

李曜蘸了蘸墨,繼續伏案書寫,雙唇輕啟,聲音波瀾不驚:“大丈夫生立於世,當有所作為,然實現志向,須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己心,嗣昌,你捫心自問,做到了嗎?”

柴紹臉色不由得白了幾分。

他做到問心無愧了嗎?

至少在三娘心中,這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儘管天下的絕大多數人,包括愛女成痴的老皇帝,都不曾說他拋妻獨遁的做法有錯,甚至此事還因他和三娘為大唐開國立下的赫赫功績,傳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美談,但實際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三娘那時的處境有多麼的兇險,當年三娘若是落到西京留守陰世師手中,會落得一個怎樣的悽慘結局,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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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隨後他稍稍轉念一想,那長期積蓄在他心頭的鬱氣又驀地湧動出來,不禁反問道:“你李三娘拋夫棄子,為修道而遁世,又有何資格說出此言?”

李曜不為所動,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有無資格,與是否原諒你,並無半分干係。”

柴紹瞧見李曜這般若無其事的笑容,頓覺心口一陣刺痛,臉色也立刻由白轉黑,惱羞成怒地道:“無論如何,我柴紹始終是你的夫君!”

李曜忍不住輕笑出聲,譏誚地道:“就算我李明真與平陽公主是同一人,但你若不敢當眾將此事捅出來,最好還是莫要再說此胡言,畢竟事屬天家隱密,若張揚天下,撕了聖人的顏面,會造成何種後果,你可要好生思量清楚了。”

柴紹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幾欲噴火的目光亦漸漸黯淡下來。

按照三娘此刻的態度,他們之間的感情裂痕,怕是毫無一絲彌合的希望了。

到得如今,他已然徹底明白,三娘早已不是原來的三娘,除了這具完美的軀體,內裡無異於完全換了一個人,否則不會對他如此絕情。

書房裡靜謐了半晌之後,李曜擱下毛筆,對著文書輕輕吹了吹,見墨跡已幹,就蓋上她的金印,然後將紙張旋轉一百八十度,遞向柴紹:“這是我召你回京述職的命令。”

柴紹接過文書,只掃了兩眼,便立刻明白李曜這是為他開脫罪責,忽然頹然地嘆了口氣:“罷了,你心中既已無情,那從此以後,你是主,柴某是臣,我們之間的關係,唯此而已,不知貴主放心乎?”

李曜彎起一雙秋水長空般的眸子,微笑道:“正所謂‘舍中有得,得中有舍’,嗣昌能領悟到這一點,放下糾結於心的執著,吾心自是甚安,所以不用太感謝我,呵呵。”

柴紹臉上抽搐了一下,艱難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叉手行禮道:“如此說來,臣還真該……謝謝你了,而今聖人將諸多大權盡數交與貴主之手,又正逢突厥日薄西山,國勢衰敗,貴主可否給臣一次封狼居胥的機會。”

李曜抬手虛扶,心中亦在暗暗點頭,這柴紹文武兼濟,若是真能拋卻過去的情感糾纏,倒也算得一個相當不錯的可用之人。

政治之道,本就重利害得失,從來不以個人好惡論是非,若李曜不計前嫌,攬入自己的陣營,勢必會如虎添翼。

況且,她也看出來了,這柴紹的企圖心很強烈,絕不是什麼貪戀兒女情長的主兒。

思及此,李曜從身邊一大摞文書裡翻出一則奏章,擺在案几上:“你過目一下吧。”

這是延州都督段德操呈交的情報,說是偽王梁師都公然撕毀護國公主此前的親筆勸降書,已經引起人心浮動,故此段德操建議朝廷以高爵豐祿,施行離間之計,從內部分化瓦解梁國,待其發生政亂之時,再出兵討伐,必然事半功倍。

柴紹仔細閱覽了一遍,開口問道:“恕臣斗膽一問,朝廷在偽梁邊境駐有多少兵馬?”

李曜略一思索,答道:“延州八千,慶州七千,鹽州、州各五千。”

柴紹沉吟片刻,道:“這兵力太少了,守有餘而攻不足,梁師都屢戰屢敗,罕有一勝,至今仍能屹立不倒,主要倚仗突厥人的兵馬援助,而段德操雖兵法精熟,但心性過於謹慎,若臣用計,無須浪費錢財用以收買敵臣,而是以黑雲壓城之勢,增駐重兵於邊境,偽梁定會不攻自亂。”

李曜點了點頭:“你的計策甚合我意,我也覺得段德操行事太拖沓。”

她說著,又從案几下面的抽屜裡取出一支卷軸,交到柴紹手裡:“這是兵部最新繪製的偽梁輿圖,明日我會讓你成為朔方道行軍總管,此圖你先拿去好生觀研一番,準備帶兵伐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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