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辛不止摘了水草, 還順道把基地能夠找到的、可能需要的藥草收集了。

“浮想花泡酒可以強身健體,之前隔壁的老學者說想要嚐嚐。”

“還有……這是答應席德的驅蟲藥劑,已經有了百石草, 還差一味……”

這邊赫辛正在絮絮叨叨地盤算著。其實神明本不必如此, 但約莫是化身成了人, 各方各面的小習慣也開始朝著人類靠攏, 卻不覺繁冗, 反倒前所未有的輕鬆。

“是這個嗎?”

一隻手從身旁伸至眼前, 那隻手沒有戴著往常的護甲套, 攤開,一株長著藍色小花的植株正乖巧地躺在掌心。

赫辛見之一喜:“對, 就是它。”他側眸望向身旁的人,奇道, “想不到你還通藥理。”

感受到赫辛的喜悅,荒神唇邊也隨之隱現出一絲弧度:“談不上, 只是剛好看過一些書。”

他說著微微快步向前一些,腰身微俯, 方便赫辛把藥草放進他背後的揹簍裡。

之前他要幫赫辛背揹簍的時候,小泥人還不樂意了好久, 這會兒它從揹簍裡探頭,哼哼唧唧地把藥草放進去。赫辛順勢摸了摸它, 被委屈地蹭了下手指。

赫辛:“書?”

“你神代時行走人間,有些流傳下去的藥方被整理成冊了。”確認赫辛收了手, 荒神方才復又站了起來。

赫辛聞言有些驚訝,“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他轉頭想了想,突然捕捉到了什麼, “我記得我的祭司沒有人做過這種事,所以……編書的人是你嗎?”

荒神愣住:“……他們沒有嗎?”

赫辛笑眯眯地回答:“沒有哦,也不是人人都能夠反應過來哪個不經意路過的‘醫師’就是我的偽裝,就連我的祭司也未必。”

他說完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這樣說起來,以前我的化身行走人間的時候,好像每次都會遇到一兩個奇怪的人……”

荒神氣息一亂。

赫辛瞭然地看了他一眼,好整以暇道:“不知道荒神閣下,對於那些會給在路邊的吟遊詩人打賞,或者給遊方醫師提供食宿的——‘好心人’,”他一字一句,“怎麼看呢?”

荒神:“……”神明的眼神猶疑了一下,抿了抿唇,似乎能從對方翩躚的衣角上盯出一朵花來,“那一定是因為,詩人的歌聲太過美妙,醫師的德藝使人信服。心嚮往之——”他聽見了赫辛的一聲輕笑,不由一頓,指尖蜷縮了一下,“情、情不自禁。”

——其實每次,荒神都只打算躲在暗處遠遠看上一眼,但是……只要一看見那個人靜靜地坐在路邊,撥動琴絃,又或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扣響某家的門扉,他就忍不住想要親身上陣了。

荒神自然知道,人間的風雨對於神明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甚至當事人極有可能還樂在其中。但即便如此,最後讓自己信徒去“做善事”的人還是他,半點不耽擱。

估計那些被荒神差使的荒神信徒們也很納悶——你要說這位傳說中的“邪神”樂於助人吧,好像也沒有,遭罪的事情更多。但不知為何有些時候又顯得如此“好管閒事”。

於是神代時,每每被下達神諭的信徒總是一臉懵逼地帶著錢去路邊捧場、或者大晚上出去“熱情好客”地邀請路過的醫師進屋,並為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的神究竟為什麼對“吟遊詩人”、“醫師”這兩個職業如此情有獨鍾,這是什麼奇怪的愛好?

赫辛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到荒神忽的背過身去,露出紅紅的耳根同時掏出了面罩,赫辛才連忙咳嗽一聲止住笑。

可不能逗太過了,不然人又縮回去了,那他不得哭死。

赫辛按住對方的手,不同於常人的冰涼並不會讓他覺得寒冷,反而在這顆星球略顯悶熱的夜晚很是舒服。他微微一頓,一本正經道:“我覺得你說的書是個好提議,我想在離開天木星前整理出一份留給基地,你來幫我吧。”

那人身形一滯,過了一會兒後轉過身來,低嘆了口氣。耳朵上的熱度尚未散去,卻多了分繳械投降的無奈,緩緩道:“如果你覺得我這樣的也能夠幫上忙的話……”

赫辛當機立斷:“你可以。”

荒神一頓,低聲應道:“嗯……我幫你。”

兩人於是又挑揀了一些能用上的花草,路上一來一回地交談著竟不覺得時間流逝,直到看見出現在視野中的熟悉的小木屋,才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回來了。

赫辛一眼就看見了半掩的門內,有隱隱綽綽的人影浮動。同時,他感覺到了身旁神明驟然起伏的氣息,不由伸手拉住了對方。

“應該是基地的人,大概是因為心中不安,所以想來確認我的身份。”

赫辛一邊說著,一邊側頭轉向荒神,“你……”要不要先離開。

然而,話還沒說完,赫辛一轉頭就看見荒神已經恢復了全副武裝的模樣——

暗色的面罩遮住了荒神的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閃著銀色虹光的冷眸。設計服化道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對荒神這個神明有些特殊的解讀,總之他的衣飾是能夠完美勾勒出身材肌理的深色勁裝。

赫辛垂落的視線剛巧落在對方的腰上——貼合的腰帶露出的腰線和腹肌完美,一看就很有韌性,搭上的鎖釦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好腰。

“我跟你一起進去。”荒神的聲音透過面罩傳來越顯低沉,覆上護甲指套的五指閃過森寒的冷光。

——這個彷彿隱匿在黑暗中的神明,此刻半點看不出跟赫辛單獨相處時的模樣。只有視線掠過那抹蒼青色時,冰冷的虹光才會有片刻的柔軟和顫動。

赫辛卻對荒神的兩副面孔習以為常。

一方面是荒神本身的排外性,另一方面是他的力量確實危險,與任何生命保持距離已經成為了習慣。如果不是因為赫辛在這裡,他甚至根本不會現於人前。

赫辛欣慰地表示這已經是一種巨大的進步了,然而——

“你既然能夠一秒換裝,那也應該能夠一秒脫下來才對。”荒神深不可測的背影陡然僵住,卻聽赫辛困惑道,“那之前在湖邊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我一點點拆啊。”

這一身玩意兒不僅表面看起來精細,內裡也細緻繁瑣得不得了,赫辛當時光一個腰帶就搗鼓了好久,拆下來的時候手都酸了。如果不是身為神明,估計已經滿頭大汗了。

對上了赫辛狐疑的目光,荒神立馬撇開眼,微微動了動唇,“我……忘了。”

“……”赫辛剛想說什麼,就聽見小木屋的門一聲“吱呀”,原來是屋內的人也發現了他們兩人。

荒神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其實他一開始是真的忘了,畢竟那時候腦袋當機連自己是誰都快不知道了。後來半路倒是想起來了,然而那個時候僅僅望著這個人認真撥弄的樣子,就不知為何沒有出言提醒。

赫辛終是暫時放過了荒神,轉而將目光投向了奔著他來的眾人。

不等這群神色各異的人開口,赫辛已經接過了從荒神那裡遞來的揹簍,對他們笑著道:“我正想著要去找你們,你們倒先來了。剛剛出門採了些藥,回頭配出來給需要的傷患發下去,也省的醫務室那邊天天供不應求了。”

眾人:“哦……哦!”

他這般自然的作態,倒叫愣愣站在這裡的這群人顯得有些傻氣。

他們不自覺地讓開了路,眼睜睜地目送著赫辛自然地走進了屋子,甚至忘記了阻攔。隨後,荒神緩緩跟上。

當這位隱匿氣息的神明走出黑暗的陰影,終於走進人前的時候,第一個發現的人終於回過神來,像在數九隆冬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與能夠完美融入人世的赫辛不同,這是一個一旦發現,就知道其與此世格格不入的存在。

所有生命都擁有著抗拒“荒蕪、壞死、頹敗”一類的本能,就像火不願意靠近水,不然就要被徹底澆熄一樣。

他們不自覺地手腳哆嗦起來,然而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神明已經目不斜視地走過,徑自去了屋裡。

眾人站在屋外,隱約能夠聽見屋內赫辛語調不變,無比自然的吩咐:“幫我把這個放到盆栽裡去,順便把桌子上的藥杵遞給我……不對,不是這個,要小一號的那個。”

他們沒有聽見男人的回答,但從屋內傳來的安逸動靜來看,必定是照做了。

然後,又是赫辛的一句句——

“新摘的浮想花要趕緊泡酒,我記得左邊第二個抽屜裡有之前篝火晚會別人送我的果酒,你看看還在不在?”

“唔,你的小泥人把藥草啃了。”

“不不不,不需要道歉,小泥人應該是沒有消化系統的,你能不能想辦法讓他吐出來,我等著用那株呢。”

“嗯。”直到最後,男人輕應了一聲。而那聲音果然如同他們臆想中的那般低沉、危險,卻又隱約夾雜了一絲別的意味,可此刻驚慌失措的眾人無法辨明。

眾人:……這是,什麼情況???

他們現在甚至不敢轉身,唯恐看見了超乎想象的場景。

那麼問題來了,他們想象中的場景應該是怎麼樣的?至少,應該更加腥風血雨一些,因為這兩個“人”分明……!他們心頭一跳,卻不敢繼續想下去。

“醫、醫生……”最後,還是總隊長率先撥出了一口氣,一臉英勇就義地走進了屋裡。

赫辛手上的動作不停,畢竟有些草藥的保質期很短,在徹底枯萎前要儘早處理,不過這並不妨礙他說道:“倒在地上的貨架是你們幫忙扶起來的吧,真是謝謝啦,不然我恐怕要收拾好久呢。”

總隊長連忙擺手:“不不不,不客氣!”

後方的眾人終於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了進來。

要說來的都是基地高層,其中好幾個管理武裝部隊的人員都肌肉虯結、身材高大,然而這會兒縮在總隊長身後,一個個乖得跟鵪鶉似的。唯獨那一雙雙偷瞄赫辛的眼睛,大約是他們此刻唯一的膽量。

赫辛知道他們現在心裡存著想法,只待確認,倒也不因眾人此刻的態度感到為難,依舊像往常一樣招呼他們。

他順手給人倒了一杯水,“坐吧。”然後察覺到眾人惴惴不安地投向荒的眼神,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指了指緊跟在他身後的男人。

“這位是我的……”想到他們的立場有些難以定義,赫辛與荒神默契地對視一眼,道,“……故人,叫他荒就好。”

被示意的神明終於將目光從宿敵身上分出了一縷,他睨了一眼眾人,銀色的虹光在漆黑的夜裡越加顯得漠然神秘。

眾人這次是全部實實在在地聽清了,登時渾身一個激靈,彷彿地板燙腳,幾乎要跳起來:荒!!?哪個荒?荒神的“荒”??!

至此為止,一記最後強有力的錘擊重重地敲在了眾人心頭,容不得他們再有半分遲疑逃避。

一個偽裝成“醫師”的疑似神明的人物,數度出現在天木星的神蹟,能夠控制七大真龍種,不明結果的召喚,突然出現的名為“荒”的神秘男人——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原本之前從席德那裡聽了一耳朵魔幻發展,他們還心存疑慮,可如今見到真人,便已經不自覺信了九分。這兩個“人”幾乎就差把“是的,沒錯,我們就是你們想的那兩位”這句話打在臉上了!!!

而餘下的唯一一分,在於最大的問題——荒神和農神難道不應該是宿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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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瞳孔地震,神情是肉眼可見的劇烈動搖。

然而他們橫豎盯著赫辛兩人瞧——不管是他們之間偶爾默契的、一切盡在不言中對視,還是赫辛此時正在教荒搗藥的溫聲低語,以及荒雖然沉默但分明縱容的溫馴……你tm管這叫宿敵???

“醫生,你終於回來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席德高昂的呼喚,青年一路飛奔而來,身後跟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老學者。老人手裡還異常寶貝地抱著一個花盆,赫然是赫辛之前送出去的那個。

其實席德和老學者早就想來的。奈何有總隊長這群人坐鎮,然而,久等不到小木屋裡傳來動靜,兩人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了。

兩人的到來打破了現場最後的沉寂。

比起多有顧忌的總隊長等人,席德和老學者則是已經過了惴惴不安、誠惶誠恐的階段,只剩下最純粹的激動緊張。

他們在等一個答案。

赫辛等著他們開口,總隊長等人也在等著他們開口。而荒整個人幾乎融進了黑暗裡誰都不理,只專注地凝視著那抹蒼青色,對外界的一切恍若未見。

但這也是好事,若不是荒神將氣息和力量壓縮至無,這群人還能不能好好地站在這裡還真不好說。

總隊長:快問!醫生到底是不是那位傳說中的大人啊啊啊啊啊!

席德/老學者:ok!

轉頭,“醫生,農神和荒神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總隊長:“……”

其餘眾人:……問得好!!

既然苗頭都已經這麼明顯了,赫辛也沒打算再欲蓋彌彰地掩飾身份。他笑盈盈地將問題拋給了身後的男人,眨了眨眼,“你看他們這麼好奇你和我是什麼關係,這個問題怎麼說?”

這句話落下,便是變向地承認了一些超級不得了的事!!

眾人沒想到本人的承認來得這麼猝不及防,彷彿就像只說了一句“你吃飯了嗎”一樣輕易!在場十幾人從這句輕飄飄地話裡感受到了無比的分量,當下一個趔趄,差點就跪了。

然後,他們就聽見那個至始至終都很是沉默的、深不可測的男人答道:“為你一秒脫下盔甲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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