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德利拉·庫拉幹並不是說著玩的,他確實從這個法師身上感受到了令人寧靜的力量,非常的平和。

語言、文字和繪畫都是用來表達資訊的方式,而這個法師只是坐在那裡不需要開口,他本身從存在就彷彿在敘說著什麼。

平靜、規律、溫和......

這種特質非常鮮明,庫拉幹甚至覺得自己不用眼睛去看,自己的其他感官也會主動接收到,這降低了他記錄的難度,因此他斷定自己能用畫筆留下一份傑作。並且能因此提升自己的畫技。

畢竟他作為一名設計師,繪畫的功底也是必須的,這些經驗和技巧能幫助自己更好地將這彌足珍貴的人物保留在紙上。

...........

赭紅描繪出紅色長裙落於地面的陰影,青金石粉末為空洞的眼珠注入神采,珍珠白是女侯爵露出肌膚的顏色......

德爾塔認真地揮動畫筆,女侯爵的姿態在筆下逐漸成型,惟妙惟肖。

他大概用了四個小時,但為了趕時間還是省了很多細節,以至於光影的關係沒有把控好,畫面略顯陰鬱,卻也因禍得福讓女侯爵更像女人了點。

在高塔為了記錄魔植的形象,線條的練習他就沒斷過,不過對色彩的敏感性下降了很多,這和最近他的視力被靈視干擾不無關系。

長久地集中精神即使是法師也要感到疲憊。他放下畫筆,隨手捏起蛋殼把裡面用剩下的雞蛋黃送進嘴裡補充營養,一連吃了四隻也沒什麼飽腹感。

蛋清用來調和顏料,剩餘的部分也不能浪費。

同室的另一位朋友也早已停下畫筆,怔怔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出神。

“庫拉幹先生,你畫完了嗎?”德爾塔右手抓住左膝,借力扭動僵硬的背部,肉體便發出扳碎陶器般克拉克拉的響聲。

費德利拉沒有回應,德爾塔便起身過去要看他為自己作的畫作是否傳神。

他走了幾步就將費德利拉納入自己靈視的範圍,隨後不由愣住。

這位建築設計師在畫紙上繪下一個極端詭譎、幽暗的形象,德爾塔被異化為臉頰上生出許多眼球,腋下也有多出的兩條手臂的模樣。面龐被痛苦扭曲卻隱有淡然的神色,正常的那對眼睛眼角處皺紋長得快裂開,結縷的黑髮如同焦屍的手向外探伸,只有些微特徵還能認出是他現實中的樣子。

畫中的德爾塔依舊在作畫,但姿態怪誕,兩隻沾血的手掌操持畫具,另外的兩隻手則浸入畫像下端晦暗莫名的幽影裡攪動,他蒼白臉頰上蓮蓬般鑲嵌的眼球瞳孔小如針尖,不固定地四處窺探,而側臉上靠外的一部分正注視著畫卷之外。

安寧......德爾塔從怪誕中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安寧,但隨後就是兀然激起的怒火。

安寧是假象,迷惘才是永恆!

面對畫卷中與現實差異巨大的形象,他卻突然有自己在照鏡子的感覺。

靈視狀態之下,整卷畫紙宛如活物般向外釋放著影響力,煙霧一般的濃厚黑色從畫卷中侵入費德利拉的思維漩渦,令他雙目失神,心智幾乎被摧毀。

德爾塔沒有自己在運用力量的感覺,卻能感受到那畫卷的確是自己的一部分,也正是因為距離相處得太近,而畫卷引導力量的途徑又十分自然,就如同正常的新陳代謝一樣微不可察,以至於德爾塔沒能察覺到畫卷的誕生。

他凝視著庫拉幹記錄下的自己,一言不發。

“他不會有事吧?”哈斯塔提醒道,不過他其實更關心德爾塔此刻的狀態。

德爾塔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將畫卷揭下,上面的顏料竟然已經乾燥硬化,完全不像是下午才完成的作品,紙張多出一種橡膠墊的質感。

隨著他把畫卷收起,裡面蘊含的力量才收斂起來,只是費德利拉·庫拉幹沒有恢復正常。

“他只是暫時被抹除了情感而已,很快就能恢復。”德爾塔輕描淡寫道,他不認為這是什麼嚴重的事故。

人格是記憶的奴僕,哪怕人格被摧毀,但只要記憶的連貫性和統一的思維邏輯不被破壞,人的大腦就能重新將人格複寫回來。

這聽起來可怕,不過正常人在遭遇重大變故後出現的茫然和失憶其實也是這麼一套流程。在事故發生前流散的靈性邏輯會被重新吸收,作為塑形模板加速恢復,所以這並不是什麼大事。

不過這件事倒給了德爾塔一點啟發。

【原來夢魘在主物質位面的分身並不侷限於活物,連畫卷也能成為夢魘的意志載體......】

................

德爾塔善用身邊的一切材料,他或踏步擺臂起舞,或燃燒草藥,將煙霧吹到費德利拉的臉上,裝出自己在努力用巫術手段為費德利拉進行治療的樣子。過了不到十分鐘,費德利拉就自己醒了過來,完全恢復了神智。

“那幅畫......”他抬手扶額,話到嘴邊說不下去了,只是驚疑的神色沒有退卻。

喪失了情感不是喪失視覺,他對剛才的一切都保有記憶。

“您能安全真是萬幸!”德爾塔一臉的痛徹心扉,停下了原本的動作:“一個魔鬼冒充了我的形象,又假借您的畫筆跑到人間來了!”

這位設計師對德爾塔的話倒沒有多少懷疑,他相信自己剛剛看到的並非虛妄,德爾塔的說法不過是為他增強了自信而已。

如果不是魔鬼,他自己畫出來的畫又怎會具備那樣的威能?

“那我們必須立刻去請牧師,只有神聖才能驅逐魔鬼!”費德利拉扯著大衣站起來,寬大的額上冒著冷汗。

“不用!”德爾塔急忙叫住他,但看著費德利拉的炯炯雙目還是有些羞赧,畢竟這件事和自身脫不了干係。

“其實我也挺神聖的.......”

費德利拉·庫拉乾麵露疑色。

“我的意思是這個魔鬼已經被我解決了,您沒必要找牧師來。像降服魔鬼這種活計,我們拜垂拉法師學院也是在行的。”德爾塔補救道。“您看,這個魔鬼現在已經不在了,您如果一定要招呼牧師來,我的同伴們恐怕會不太愉快。”

費德利拉深吸了口氣,轉眼看了看緊閉的門口,隨即收回目光:“您確定魔鬼離開了?不會再加害到我?”

德爾塔信誓旦旦,只差向神明賭咒來證明這一切:“我發誓,在降服魔鬼這方面,我也可以自稱是專家。”

他希望費德利拉不要繼續堅持,最好是有所顧慮。在民間的說法裡,被魔鬼附身的人意志都並不堅定,自身擁有品格上的弱點。如果費德利拉承認自己受到魔鬼的侵害,那麼他的名聲也會受到損害,不過損傷不大,畢竟很多沒有真的被魔鬼侵擾的人也這麼宣稱,就是為了遮掩他們順心意犯下的罪行。

如果不是沒那個技巧,德爾塔剛才就應該打暈費德利拉的。

這位建築設計師定定地看了德爾塔幾秒,不知道到底看出來什麼,情緒還是冷靜了下來:“我明白了,我不會告訴其他人,但您能否告訴我真相?”

真相......德爾塔想辦法編一個儘量接近真相但又不會暴露自己秘密的故事,他知道這個漢子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我沒有誆騙你,我承認這個魔鬼和我有些關係,但它已經被封印起來了,只是沒料到您的靈感超越了凡人,竟然能夠以畫筆在紙上留下它的形象,這就代表人間有了一扇可供它出入的門,這才叫它跑了出來。”

德爾塔說到後面,語氣裡的感嘆也越發真心實意。如果當初奎斯加遇到的是費德利拉·庫拉幹,之後怕是沒德爾塔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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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德利拉應該也具有相當高的靈視天賦,不過這能力是不穩定的,他直接觀察到了德爾塔散發的靈,將那些不可名狀的思維擬態為人型記錄下來。再加上德爾塔的這具軀體本來就是夢魘留在主物質位面的分體,費德利拉就處在德爾塔被動散發的靈場範圍內,他的情緒又比較亢奮,因此陷入了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狀態。

隨著時間向晚上貼近,爾科力琴的陰面逐漸取代陽面。這使得費德利拉·庫拉幹的行為貼合了某種儀軌,因此聚集了特殊力量,描繪出的畫作使世上除了德爾塔的軀體外多了一個可供夢魘傳輸力量的介面,可以說是直接創造了一件奇物。

“您應該來當法師的。”德爾塔由衷感慨道:“現在也還不晚,在我們拜垂拉法師學院,只要你自己願意,天天都能下地獄打擊魔鬼、惡魔的勢力,這可比很多神職者坐在教堂裡唸經強多了。”

費德利拉已經信了他的鬼話,哪裡還敢當法師:“感謝您的厚愛,但我暫時沒這個打算。而且我也相信神職者們對信眾的看護是強而有效的,您不該試圖動搖一位信徒的信仰。”

“請見諒,對不可偵測的事物保持懷疑是我們的天性。”德爾塔稍微表現出施法者這個行業在普通人眼中的偏見形象,於是一切就變得合情合理。

不僅如此,他還反過來質問:“我倒還有個問題想問您,您在作畫的時候真的能感受到安寧嗎?那些畸形的眼球和肢體從您筆下流出的時候您也沒有察覺到異樣?”

這回輪到費德利拉無言以對了。

他在沉默的同時也在自我懷疑,直到現在他還相信自己感受到的德爾塔是真實無誤的,那種安寧的力量無法弄虛作假。動筆繪畫時的每一個角度都由他精挑細琢,沒有什麼額外的推動力。

即使是畫到大小不一、向不同方向轉動的綠眼睛時,他還以為唯有這樣畫才能完全體現出德爾塔的氣質。當他畫到多長出來的兩隻手後,更是深信不疑就該這麼畫。

在迪索恩,“四”是一個非常吉祥的數字,它代表了四種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也代表穩固、不可輕易撼動的力量。

要創造安寧,非得有四條手臂不可——這個邏輯很奇怪,但他落筆的時候就是這麼想的。

費德利拉看了一眼德爾塔,發現自己的感覺沒有任何變化,德爾塔正如那畫像帶給自己的感覺一致,安寧祥和。

經由德爾塔之前的交流,早先的恐懼情緒已然淡化,足以讓他進行深層次的思考,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被那個魔鬼吸引住了。他踟躕了片刻,還是丟擲了自己的疑惑:

“但它真的是魔鬼嗎?”

德爾塔暗自嘆了口氣,無論是誇自己還是貶自己都不適合,他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如此醜陋的存在......

“他當然是。”德爾塔說:“不過魔鬼也是多種多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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