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久等了,使壞,又讓我跑了冤枉路!”

一句謊話,織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她和小金烏“稱霸”天界六百年,要是連撒個小謊也要心虛,那只怕早就沒命了。

雎略負手立於一座峰巒之上,視野所及是一片油碧的水澤,如同一塊上品的祖母綠,讓人心情無端就安寧下來。

他衣袍隨著山風狂掠,像一隻扶搖青雲的白隼,張揚而放肆。

張口卻是平和中帶著柔音:“無妨。”

雎略轉過身,揚手將一塊八角狀的玉簡扔到織影面前:“這片玉簡裡是我批註過的陣法要訣,你先學著,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去請教巖川,他的陣法之道……”

“停!”接住玉簡,織影越聽越不對勁,右手抵著左手掌心比了個動作,語氣埋著幾絲不悅,“什麼叫‘我先學著’?你不教我了嗎?”

雎略搖頭,走了過來:“並不是。後日我將率領十萬水軍與三萬天兵前往西海,歸期無定,不得空。”

停在織影三步處,平展的眉已湧現出些許戾氣。

“我怎麼沒聽……”

織影說到一半兒就咬住自己的舌頭,她被關了這麼久,司織又唯恐她像上回一樣孤身犯險,這種事自然也不會告知她。

她也不能改變雎略的行程,只有問:“西海……是要和誰打仗?魔界不是和天界立了契約,永不再犯嗎?他們毀約了?這次你是去打仗還是鎮守?”

一個個問題連珠炮一樣朝雎略發射,雎略眉尖抽動,語氣平淡:“魔界意圖如何尚且不知,此次前去,先為鎮攝,倘若魔族還有別的舉動,也好隨時應對。”

說到這兒,他突然哼出了一聲輕嘲。

織影莫名,心裡有些奇怪,卻被雎略即將出征的事攪得心煩意亂,便著目於手裡刻了陰陽兩儀的玉簡,指尖不自覺地覆了上去。

雎略沒有注意,言道:“此次陳兵西海的統帥,你見過。”

織影手指摳著玉簡上的凹痕,悶悶道:“那天來了這麼多魔將,我怎麼知道誰是統帥!”

“地位最高那個。”雎略神情淡淡的,說“地位”的時候含著淡淡的嘲諷。

織影提了提眉梢:“魔界三皇子,故孟?!”

雎略點頭。

“怎麼會是他?那次他從冥界逃迴歸墟不是任務失敗,應該被魔尊修淵懲罰,怎麼這麼快就能出來溜達了?”

織影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略掉了故孟手握馭陽杵幾乎無敵的八面威風,雎略陰霾大散,與她釋疑。

“那日之後,歸墟那邊沒有出現過故孟的蹤影,直至兩百年前,我派去駐紮歸墟邊界的人親見故孟扮作魔兵的樣子跟隨一隊魔族兵士出了歸墟。”

“他……他這是叛逃啊?!”手指微松,織影大駭。

雎略繼續說下去:“後來我的人繼續跟蹤,他們在西海之畔一座孤島上停了下來,這一停就是兩百年。”

織影眉梢輕挑:“所以師兄的意思是通知魔族,讓他們自己清理門戶?”

“這個只怕是不行。”

“為何?”

織影激動間一步上前,低頭就要撞到雎略的下巴。

縱使還沒有,她說話間撥出的冰涼氣息也與雎略的氣息糾纏在一起,不知不覺山巒之上就蔓延出微妙的旖旎。

蒲公英被山風撲散,輕柔的細絨隨風亂舞,一些落在葉間,一些掛在枝頭,還有一些隨著水露附在草上,微微掙扎。

青草輕曳,相互碰啄,發出的清靈妙音。

雎略碰了碰眼瞼,率先移開了目光,卻帶了絲漫不經心:“聽說修淵最近在選儲君。”

織影渾然不覺,兀自愕然,不敢苟同:“他還對這個故孟抱有一絲希望啊?”

忽而又想到什麼,跳到他面前:“哎,不對!師兄方才明明說不知道魔界的意圖的,師兄可是前後矛盾了!這可很少見哦。”臉上又掛起一抹逮住別人小尾巴的竊喜。

雎略目光落在她的足上。

織影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儀態,裝模作樣地並了足,挺胸收腹頭抬高,一派大方端持,暗地卻深深鄙棄地吐舌作嘔狀。

雎略滿意地退後一步,微嗤言:“天帝是天帝,你我是你我。作為天帝,也不是什麼事都能瞭如指掌的。”

織影沒有錯過她眉宇間如同驚鴻般一閃而過的暴戾,還有眼底森然的滔天恨意,猶如一顆天外而來的隕石,會將其所到之處全部燃盡,決然墜落於人間,倏忽即成燎原之勢,寸土不留。

她忽覺自己的師兄似乎在隱瞞著什麼,而他隱瞞的事情與天帝有關,並且絕對不會是好事。

這樣的師兄,她只在冥界看到過一次。

難道是同一件事?

可一隻鬼,與天帝,天地相隔,又能有什麼把他們聯絡到一塊兒?

“師兄……”

“嗯?”

雎略再次看過來,風停火熄,靜如明鏡,猶如一柄入鞘的寶劍,鋒芒內斂,又讓人忍不住想要拔劍,一聽其間的錚錚劍鳴。

她一下就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搖了搖頭:“沒什麼。”又問,“天帝還派了哪些神族和師兄一起去?”

雎略頓了頓,淡聲道:“天權星微之真君,霜雪之神未艾。”

織影凝眉:“怎麼是他們?”

“他們……”雎略莞爾一笑,“一文一武,不是很搭麼?”

織影配合地乾笑兩聲,低喃道:“……師兄,你這笑話,當真和未艾玩兒的冰錐子一樣,冷的很。”

“誰讓我已經是上神呢?”

今年,雎略一萬一千整神齡,比之神界最高記錄的勾陳大帝晚了八百年,卻仍舊是炙手可熱,招人羨慕嫉妒恨。

織影抬腳踹了踹頂著露珠和蒲公英的草,罵了一句:“天帝當真鼠肚雞腸!”

她這孩子氣的一踹,雎略情不自禁地想笑,道:“明日你禁足期滿,司織會對你嚴加看顧,但……你若實在不喜巖川,也可來空桑山尋羌吳,他的陣法之道在戰神一族亦是屈指可數的。”

織影忍不住嘟噥:“可還是不如師兄呢……”

雎略輕揚眉梢,道:“那好,今日我就通宵達旦地給你講習,直至後日出征。”

通宵達旦,通宵達旦……

織影立馬聽話,像是在為即將出差進修的老師送行:“那怎麼行!師兄身負重任,志存道遠,怎麼能光顧著教我而荒廢了心中丘壑?你放心吧,我尋羌吳,尋巖川就是,師兄安心去。”

“嗯。”

背光處,雎略唇際勾起一個弧度。

※※※※※

西海之內,招搖山。

漫山的青碧油綠,迎送著一波波的煙波風片,如同一池被吹皺的春水般撩人心懷。

然美景不逢良辰,天公不愛作美。

數百只營帳落在山腳處,像一堆白色垃圾,看得人心裡不舒服。

營帳以外,蔥鬱長草不住晃動,好似有一對狼在裡面打架,時不時傳來兩聲“嚎叫”。

“哎,你離我遠點兒!”

“誰讓你不給我帶橫公魚,熱死你!”

在織影的推搡下紋絲不動的小金烏弓著身子又湊近了兩步。

織影往後挪,一雙眼漂移不定,笑道:“橫公魚在北荒,從這裡穿過西北海,再越過北海,不就是北荒了嘛!”

小金烏止了步,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笑得一派俊逸明朗,雙眸燦亮:“嘿,是能到北荒,還能順道逛完兩個海是不是?”

織影正了正頭上頂著用來掩護行跡的草環,義正言辭道:“你不是在紫府待悶了嘛,出來散散步,旅旅遊,還能看海擴一擴自己的胸懷,多好!”

“你個臭丫頭,給了你三分顏色,就想去開染坊,你……”小金烏叫囂著一爪子朝她頭頂的草環上拍去。

織影偏頭一躲,教他撲了個空,扶了扶草環,她哼哼道:“你什麼你!要不是我教你,你能用來罵我?你知道染坊是什麼樣子嗎?你知道這三分顏色是哪三分?”

“我不知道你知道?!”小金烏氣急敗壞地反問。

“我?嘿嘿!”

織影笑而不語,三分只是個概詞,天知道是哪三分,不能輸了氣勢,此之曰:兵不厭詐!

小金烏嗤笑:“切,你自己都不知道!”

織影拍了拍腰帶掛的一根漸變藍穗子上附著的灰塵,略一挑眉:“你想要?”

小金烏一頭霧水,耳尖兒卻紅了:“什麼?”

織影抬眸一笑:“顏色啊!不然你以為什麼?”

小金烏:“……”

織影收起嬉笑,指間絞著穗子,望著層層長草掩映的那一座座白色營帳沉吟道:“這次天帝只派了微之和未艾來,明顯就是要想壓一壓戰神族的威風,或者說,想要打壓師兄。

“雲族已經變成現今這個要死不活的樣子,師兄這樣的人物,斷不能也因此明珠蒙塵。”

現在的織影已經不是那個初入天界什麼都不懂的織影了,她隱隱能感覺到雲族與其他神族之間的微妙關係,還有天帝琅亙對於雲族的置若罔聞與暗夜裡那一雙幾乎如影隨形的眼睛。

這一切,她為之悚然。

她都能發覺,比她修為還要高的司織一眾又怎麼會感覺不到呢。

只是無人說破,她也無心點破。

但她已經在愛她的人的羽翼下安樂自在了六百年,何況如今是雎略這個不是師父勝似師父,不是兄長勝似兄長的人。

教她袖手旁觀,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禁足?責罰?亦或是別的。

那些又算什麼?

小金烏感覺到今日的織影很不一樣,雖然還是與他打鬧,但他覺得她心裡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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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烏抬眸看去。

眉如青羽瞳勝墨,面若暖玉腮似桃,衣裳依舊是那件白衣,性格依舊是執拗倔強,跟他吵架亦是依舊那般中氣十足,步步“陷阱”。

可……她為什麼要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情態?

太難看了!

小金烏不忍卒讀似的別過臉去,旋即面露思索,開口講道:“……帝君曾言,故孟應當是從魔界戴罪而逃,多半兒是為了掙些功績,好彌補上回在冥界的‘失誤’,和長兄冀離魔君爭奪儲君之位。呵!”

織影愕然,猛地問道:“帝君果真如此說過?”

“誰稀得騙你!”小金烏像自己被她小瞧了一般,眼睛燎著火氣。

沒想到織影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原來你家帝君也喜歡到處放眼線。”

小金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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