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在城南四合大院裡與家人開懷暢飲,至深夜方才散席,李三娘興致頗高,多飲了幾樽,一醉方休,直到第二日太陽高照時才醒來。剛盥洗完畢,便看見巧珠走進屋來,垂手而立,說道:“夫人,臨川崗來人稟報,何潘仁將軍、郝齊平將軍率領萬餘人馬,自始平城已到大營中會合了,蕭之藏將軍請您返回大營,商議軍事。”

“好,我知道了,”李三娘從妝奩中取出一支玉釵,斜插到烏黑的髮髻上,回答道,“你讓來人先回去,我在城中做些安排後就起程。”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裡,李三娘在鄠縣城中與向老翁、趙嬤嬤等父老鄉親一一作別,留下張貴福、李德兒等家僕及兩百士卒給錢大柱,吩咐他照看好家人,等候大軍的訊息,自己則帶領馬三寶、馮弇等將士向著臨川崗疾馳而去。

初冬的午後,豔陽高掛,藍天碧空,萬里無雲,雖然不甚暖和,卻十分明媚,讓人心曠神怡。臨川崗軍營在大戰之後,顯得靜謐而閒適,士卒們有的擦槍磨刀,修整弓弩;有的飲水喂馬,刷洗鞍韉;有的圍坐閒聊,笑語連連。見李三娘一行馳入大營,士卒們紛紛站起身來,肅立而待,注目相迎。

李三娘回到中軍大帳後,稍作休息,換了戎裝,便讓鳳鳶去請諸將來議事。片刻之後,眾人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地來到大帳中,分別就座,等待李三娘發話。

“諸位,”李三娘笑容可掬地說道,“如今我們掃清了京畿之地的陏軍,武功、盩厔、始平及鄠縣連成一片,四方將士匯聚一處,有眾七萬餘人,這臨川崗軍營已是小廟難容眾僧了,”大夥兒頓時笑聲一片,“下一步當如何行動,是等待東岸大軍到來呢,還是對長安城有所動作,我想聽聽諸位的意見,”李三娘說完,收斂笑容,掃視眾人。

“夫人,我看應當進攻長安,”向善志快人快語,站起來扯了扯腰間寬大的豹皮護腰,說道,“那姓陰的已是籠中之鳥了,又被咱們斷了糧道,現在城中的官軍可能餓得連提刀拿槍的力氣都沒有了,此時攻城,可一舉而破啊!”

向善志說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馬三寶、郝齊平、高羽成和宋玉等幾個人都點了點頭。

馮弇也跟著說道:“前次,我奉命率輕騎到長安城作疑兵時,聽百姓說城中米粟踴貴,二十匹絹也難換到一斗米。如今旬日已過,那長安城中恐怕已是餓殍遍地了。乘其虛弱,一戰而定,向善志將軍所言有理!”

“百姓饑饉,並不意味著官軍飢餒,”曾在陏軍中任職的周孝謨說道,“我聽說鷹揚府在長安城西的勝業坊旁,建有一座專門的軍倉,只有戰時奉皇帝的旨意才能開倉,估計城池未受攻擊,這個軍倉應當完好無損,尚未呼叫一粒一粟。”

“周將軍所說的沒錯,”前幾日跟隨兒子加入李唐義軍的丘師利晃動著圓圓的腦袋,接過周孝謨的話來,說道,“當初右驍衛大將軍李渾被皇帝誅殺,其罪名之一便是擅自開啟長安城的軍倉,從此以後,沒有奉詔,誰也不敢去碰勝業坊的那座軍倉了。”

“我在長安時,也曾聽說過此事,”坐在丘師利旁邊的李仲文怯生生地附和道,聲音小得幾乎只有他自己可以聽見。

李三娘看了看剛剛說話的幾個人,然後將目光轉到丘行恭的身上,問道:“行恭將軍,您率軍從東岸而來,對此有何高見?”

丘行恭在坐中一揖,回答道:“柴夫人,奉秦王教喻,我率先頭部隊掃清長安外圍,此命已經完成,在秦王大軍到來之前,唯夫人之令是從。”

丘行恭說罷,身旁的侄兒丘英起側過身來,對著丘行恭附耳輕語。

李三娘見狀,笑道:“英起將軍,但說無妨。”

丘英起坐直身體,向李三娘一揖,說道:“柴夫人,英起年少,見識淺薄,若所言不妥,還望見諒,”接著又環揖眾人,這才說道,“在英起看來,我軍新獲臨川崗大捷,隊伍固然壯大,如夫人所言已有七萬餘眾,但細細思量,人數陡增而戰力卻未必提升,攻城拔寨也未必堪用。”一聽此言,眾人驚愕,不約而同地盯著丘英起看,只見他從容不迫地說道,“細觀我軍各部,有夫人您所率鄠縣及武功的原李唐義軍,有我丘家從終南山帶出的人馬,有叔父從東岸渡河而來的先遣部隊,更有何潘仁將軍在始平城新招降的士卒。七萬之眾,可連營十里,縱然浩浩蕩蕩,然而操習不一,武備不一,號令不一,以散亂之眾投於野戰尚難把握,又如何能夠攻拔固若金湯的高城大牆呢?當年苻堅拼湊四方之眾,號稱百萬大軍以伐東晉,結果慘敗淝水,草木皆兵,風聲鶴唳。苻堅之眾不可謂不多,然而號令不一,軍心不一,一戰而敗,誠可為鑑!所以,英起以為,我軍當務之急乃是釐清規制,統一操習,協調首尾,儘快提升大軍的戰力。”丘英起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環顧眾人,見有的沉默不語,有的驚詫莫名,有的頷首點頭,接著說道,“只是有一事,英起尚未想得明白,需請教各位將軍——眾所周知,陏軍兵馬總指揮王世充在東都城外已擊敗了李密大軍,扭轉了戰局,他是否會乘勝入關,拱衛長安?若果真如此,我軍當作何處置?”

丘英起的疑問一提出來,眾人頓時議論紛紛,像炸開了鍋一樣,只有李仲文垂頭不語,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煞是難看。

……

大帳中的諸將議論了小半柱香兒的功夫,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李三娘看了看丘英起,點頭微笑,投去讚賞的目光。待大家都安靜後,李三娘問道:“英起將軍見地獨到,在座諸位,誰有良策?”說罷,側頭看了看蕭之藏。

蕭之藏心領神會,在座中清咳一聲,然後向眾人一揖,說道:“‘英雄出少年’,英起將軍以古鑑今,目視千里,蕭某也深為欽佩吶!誠如英起將軍所言,我軍大眾新集,當務之急是號令歸一,齊協各部,方能有所作為,至於英起將軍所提出的疑問,嗯…”蕭之藏看了看眾人,目光在李仲文的身上略作停留便又收了回來,繼續說道:“至於王世充是否會乘勝入關的問題,蕭某以為當看江都暴君的意向而非王世充本人的意願,何有此言呢?據我所知,王世充此人,對百姓狠如豺狼,對皇帝卻溫如綿羊,如果沒有陏楊暴君的旨意,他是不會入關的;但若皇帝有此意圖,他會拼盡全力殺入關中。”蕭之藏此話一落,曾在朝廷中任職的丘師利、李仲文及丘行恭等人都頻頻點頭。

蕭之藏看了看眾人,將額頭上兩道淡淡的眉毛輕輕一揚,繼續說道:“皇帝遠在數千裡外的江都,他是否想返回長安,實難判斷。但是,凡事應預防萬一,他若有此意願,王世充便會不日殺到,很快與長安城中的陰世師殘部沆瀣一氣。如果出現這樣的局面,我們之前的努力將會付諸東流。因此,蕭某的意見是,不論王世充入關與否,應儘快派出一支得力的部隊,攻佔潼關,扼住關中與外界的咽喉,形成關門打狗之勢,既可抵禦王世充西入關中,又可防止陰世師逃往關外,如此一來,似乎較為穩妥。”

蕭之藏說完後,大帳中出奇地安靜,只聽到北風把門簾吹得嘩嘩直響,眾人低頭不語,陷入沉思之中。片刻,丘英起突然站起來,對著蕭之藏深深揖拜道:“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高屋建瓴,切中要害,英起茅塞頓開,心悅誠服!”眾人也回過神來,紛紛擊掌稱妙,然後個個踴躍,挺身請戰,整個大帳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李三娘在座中看著眾人,頷首微笑,然後輕抬右手,示意大家安靜,繼而說道:“諸位,蕭將軍所言極是,我完全贊同!至於攻佔潼關的將軍,諸位不必再爭了,我已有人選,而且非此人莫屬!”眾將驚詫無比,紛紛扭過頭來,睜大眼睛,盯著李三娘看,只見李三娘笑道:“我決定派李仲文將軍攻佔潼關!據我所知,父親先前已與李密有約,東西各戰,合力傾覆陏楊亂政,彼此信使往來,已半載有餘,”說罷,看了看坐在左邊的丘行恭,這位從東岸唐軍大營趕來的先鋒官毋庸置疑地點了點頭,李三娘接著說道:“日前,李密在東都城外失利,元氣大傷,一時之間難以復振,關東之地喪失殆盡,復為陏有。我揣摸著,李密憂困窘迫之際,很有可能西入關中,與父親聯合,養精蓄銳以待他日再起,”一旁的蕭之藏聽聞,摸著下頜,亦以為然,只聽到李三娘又說道:“因此,我派李仲文將軍攻佔潼關,不但有扼住咽喉之意,更有迎接李密入關之意,叔父迎侄兒,情理皆合,有誰比李仲文將軍更合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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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將聽罷,紛紛點頭,不再請戰,只見李仲文已從座中站了起來,面對李三娘彎腰深揖,然後起身說道:“柴夫人,李某自慚形穢,恐難擔當此任!我生於達官顯貴之家,自幼心高氣傲,目中無人,不要說綠林草莽村夫,就是朝堂高冠之士,也沒有幾人能令我李仲文正眼相看的。數年前,楚國公楊玄感起事失敗,李某受到牽連,便拉起人馬打出反旗,跟陏楊朝廷對著幹,自以為學富五車,能征善戰,不想在武功城外竟然一敗塗地!之後,幻想侄兒李密能夠破東都而入關中,遂慫動丘師利將軍襲佔盩厔城,欲與李唐義軍分庭抗禮。如今李密兵敗東都,連他自己都有可能投到大唐營中,而我這個叔父卻不知時務,出此下策,為人所不齒,我,我…”李仲文喉頭一哽,眼圈轉紅,淚水打轉兒,“我本無顏面再投到您的麾下,然而,暴君因楊玄感一事將我家老小數百人誅殺略盡,僅剩叔侄幾人漂泊於亂世,此仇不報何以為人!所以李某厚顏無恥地賴在軍中,希冀能夠殺敵報仇。本以為因前事之咎,柴夫人會將李某置於偏將末屬之伍,未曾想到柴夫人竟將此重任交於李某,我真是羞愧萬分,無地自容啊!今後,李某願鞍前馬後追隨柴夫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願天佑義軍,天佑大唐!”說罷,李仲文淚流滿面地向李三娘跪拜下去。

大帳中的眾將無不動容,紛紛站立起來,向李三娘躬身揖拜,異口同聲地高呼道:“天佑義軍,天佑大唐!”

李三娘也從坐中站起來,快步走到李仲文面前,伸出雙手把他扶起來,然後稍理雲髻,環顧眾人,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李唐旌旗下,有諸位的赤膽忠心,何愁長安不破,何愁關中不定,何愁天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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