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汗岑岑,心煩意亂,來回踱步,左右思量。

劉汝匿成雖已離開多時,但索周怒氣不解,低頭蹙眉,反剪雙手,在十餘步見方的營房裡不停地踱步,旁邊的幾個校尉噤若寒蟬,不敢言語,只是目光移動,隨著守將來回往覆。

此刻,屋裡除了橐橐的腳步聲外,靜得出奇,也熱得出奇,豆大的汗珠從眾人的臉頰上滑落下來,滴到胸前的布袍上,浸溼一大片。

索周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自言自語,罵罵咧咧,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但語調中滿是憤怒和怨恨。

幾個校尉正手足無措時,只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接著是拉長聲調的通稟,“報——朔方來信!”

“進來,”索周讓傳令兵進屋,然後接過信件,“唰”地一下撕開,抖開紙箋,快速地瀏覽起來。

看罷,索周捏著信紙,背起雙手,站在原地,眯著眼睛側頭看向石板屋頂,片刻,突然暴發出一陣“哈哈”的大笑,令幾個校尉莫名其妙。

“大帥,有何喜事?”

“大帥,怎麼了?”

“大帥,莫不是唐軍退兵了……”

校尉們紛紛起身,萬般好奇地詢問道。

“梁王的信,你們自己看吧,”索周一邊將信紙遞給部下,一邊笑容滿面地向自己的座椅走去。

幾個校尉連忙把腦袋湊到一處,捧起信來,逐字逐句地讀道——

“索將軍,如晤:

來信收悉,唐軍被汝壓制,動彈不得,吾心甚慰!至於稽胡之狀,不必掛懷,吾已去信促其留駐,然彼有顧望之心,亦屬常情,畢竟彼此協戰,各有所圖,戰局一變,心意亦變,非出生入死之同袍兄弟所能比擬!縱觀戰事起伏,彼所恃者,騎兵;我所缺者,馬匹,故於我而言,當千方百計人馬俱留,退而求其次,亦當人去而馬留,望汝深察吾意!”

校尉們看罷,畢恭畢敬地將書信遞還索周,卻個個眉頭緊鎖,依舊滿臉迷惑,不知道他為何大笑。

索周抬手指了指椅子,示意部下們入座,這才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問道:“梁王的意思,你們都明白?”

“明白,明白,可是……”幾個人唯唯諾諾,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們明白個屁!”索周把笑容一收,眼睛一瞪,露出兇光來。

幾個校尉不敢怠慢,連忙坐直腰身,側頭看向主位,等待訓示。

“什麼叫做‘千方百計人馬俱留’,咹?”索周下頜一抬,揚起眉頭問道,“什麼又叫做‘亦當人去而馬留’?”

“下官愚鈍,懇請將軍賜教!”幾個人抱拳拱手,不約而同地說道。

“稽胡人要撤離紅墩界,回到札薩克城去,咱們該說的說了,該勸的勸了,有用嗎?”索周問道。

幾個人都搖了搖頭。

“那好,既然咱們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就得‘退而求其次’了——‘人去而馬留’!”

“可是,索將軍,稽胡人視馬如命,劉汝匿成怎麼肯留下馬匹給咱們呢?”一個校尉哭喪著臉問道。

“所以嘛,”索周往椅中一靠,洋洋自得地答道,“梁王信中的‘人

去而馬留’,這個‘去’字,絕非簡單地讓劉汝匿成離去!’”

“那是……?”

“去除他,幹掉他!”

校尉們聽聞,如同五雷轟頂,個個驚恐萬分,張口結舌,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唯有如此,”索周眼中泛起幽幽的寒光,“才能留下他們的馬匹,為我所有,為我所用!”

沉默,長時間地沉默,幾個校尉都低頭不語,坐在位中一動不動,暗自揣測著事情的後果。

稽胡人向來以彪悍著稱,千里沙塞,鮮有對手,何況是他們的酋帥?如何去除這樣一個強勁鐵腕的人物呢?如果行事不慎,引火燒身,梁軍又如何對付稽胡人的報復呢?就算除掉了劉汝匿成,他手下的千夫長們又豈能善罷甘休……

幾個校尉思前想後,坐如針氈,大汗淋漓。

索周見狀,“嘿嘿”一笑,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如何除掉這個北蠻酋帥,對不對?嗯,這個麼,自然不能硬拼,得用巧勁兒!至於什麼樣的巧勁兒嘛……咱們走著瞧!好了,天氣炎熱,我也乏了,你們都回營吧,聽候我的調遣。”

校尉們起身告辭,魚貫而出,索周並不起身,只靠在椅中揮了揮手,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起來,思量起他的“巧勁兒”來。

……

燭光搖曳,觥籌交錯,玉液飛濺,酒濃肉香。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是兩天之後。酉末時分,燭火通明,仍然是在守將營房裡,索周大擺晚宴,廣邀嘉賓,為劉汝匿成及其大小頭目餞行,雙方的將校武弁濟濟一堂,把盞交杯,吆三喝四,好不熱鬧。

酒過三巡,索周“啪啪”地拍了拍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站起來,高聲說道:“諸位,今日略備薄酒,歡送大帥,這不僅是我的心意,更是梁王的意思,數月以來,若無大帥的鼎力相助,那有如今紅墩界的好局面!”

“對!”

“沒錯!”

“索將軍說得是!”

梁軍校尉們喜笑顏開,紛紛附和道。

“嗯,”索周摸著下頜,側頭看了看劉汝匿成,繼續說道,“稽胡勇士同咱們並肩作戰,雖然時間不算長,但彼此攜手衝殺,熱汗流在一處,鮮血流在一起,早已變成了生死與共的兄弟,這份情誼,我索周沒齒不忘!”

劉汝匿成靠在椅中聽著,捏玩著自己短鬚上的瑪瑙紅墜兒,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索周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如今咱們這故壘的戰局倒是穩定了,可李唐朝廷蠢蠢欲動,有趁虛而入,覬覦札薩克城之心,因此,大帥要帶領人馬回防家園,鞏守根本!”

索周頓了頓,輕嘆一聲,露出依依不捨的神情,“說實話,我真不願意大帥離開啊,原本還指望彼此攜手,等到明春草長馬肥之際,大舉反攻,收復失地,甚而殺奔關中,問罪李唐,可是,現在……”

索周喉頭一哽,有些傷感,似乎說不下去了。

劉汝匿成把皮袍一撩,緩緩起身,拍了拍索周的肩膀,笑道:“我們沙塞有句老話,叫做‘狐狸不可能一天捕盡’,來日方長嘛,我們定有機會再次協戰

,共赴沙場!”

說到這裡,劉汝匿成把笑容一收,摸了摸腰間垂掛的金鞘匕首,眼中噴射出一股憤怒的光芒,說道,“李唐欺我會盟,殺我族人,血債血還,咱們稽胡與他們勢不兩立,長安城裡的那個李建成,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好!”索周見狀,高喊了一聲,收掌成拳,舉過頭頂,說道,“咱們兩家同仇敵愾,齊心協力,不怕滅不了李唐,打不進長安!”

說著,頭一抬,朝門邊的侍衛大聲喊道:“把梁王賜的美酒端進來,今日,我要同大帥和諸位千夫長一醉方休!”

須臾,一個身強體力壯的衛士懷抱一隻土罈子,挺著腰桿走了進來。

那只罈子陶土燒製,口小肚大底圓,表面光滑,黃釉泛光,壇身上貼著紅底黑體一個大大的“酒”字,一條指拇粗的麻繩從下往上把罈子捆成十字形,看上去結實牢固。

“這酒……”索周一邊解開麻繩,一邊說道,“是離開朔時,梁王賞賜給我的,本打算在徹底擊敗柴紹,把唐軍逐出我境之後,再啟封享用,但今日大帥返程,兄弟惜別,情義難表,唯有此酒,可以敬獻我意!來,來,來,我給各位沙洲勇士斟滿,大家開懷暢飲!”

索周走出座位,彎腰上前,恭敬地依次倒酒,先是劉汝匿成,接著是七、八名千夫長,最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罈子使勁一拎,提在半空中,稍稍停頓,然後將酒“嘩嘩”地倒在自己的碗裡。

“祝各位一路順風,我先幹為敬!”索周端起碗來,“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下去,酒水從嘴角溢位,順著鬍鬚滴下來,打溼了前襟。

“請——”索周抬手一抹嘴,亮出了空碗。

劉汝匿成點點頭,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千夫長們見狀,紛紛效仿,只聽到“咕嘟”聲此起彼伏,接著便是一隻只空碗跺到桌上的“噹噹”聲。

“好!”索周咧出一口黃牙,在座中拊掌大笑,那笑聲歡暢淋漓,鼻中撥出的粗重氣息讓面前的焰燭搖擺不停,光影之下,他的臉看上去興奮得有些變形。

劉汝匿成正想開口說話時,突然,腹中感到一陣巨痛,令人天昏地轉,冷汗漣漣,接著腦袋“嗡”地一聲,感覺幾股熱流從眼中、鼻中、口中不可遏制地噴湧而出,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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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敢下毒!”劉汝匿成掙扎著抬起手來,指著索周喝道。

“你們一路走好!哈哈,哈哈,”索周看著對方,把玩著壇底,獰笑不已,“這是為你們特製的罈子,底下能轉動,分開兩種酒液,你們好好享受鴆酒吧!”

劉汝匿成悲憤交加,腹痛劇烈,尤如開膛破肚一般!瞬間,眼中發黑,如烏雲湧起,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只見身旁的千夫長們也個個七竅出血,一個個癱倒在座位上。

劉汝匿成想拔出腰間的匕首,衝過去與索周同歸於盡,無奈身軟如泥,動彈不得,似乎靈魂已經離開了軀體。

這時,門簾掀動,一群梁軍的刀斧手惡狠狠地衝了進來,舉起寒光閃閃的陌刀,朝著劉汝匿成和親隨們的頭顱上砍去!

頸血飛濺,一噴數尺,人頭滾落,遍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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