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濛,欲亮未亮,街衢冷清,鮮有人影。

延州府衙的西舍裡,柴紹的貼身侍衛孟通正在酣睡,昨夜當值到丑時方才回屋,睏意襲來,倒頭便睡。

入夢正香時,突然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孟通翻身側臥,迷迷糊糊,不耐煩地問道:“誰呀——”

“城門校尉請孟將軍到南門,有人自稱劉細川,欲見將軍,”門外傳來回答聲。

“哪個劉……什麼?劉細川!” 剎那間,孟通睡意全消,一骨碌翻身起來,一邊胡亂梳洗,一邊迅即思量——自己的這位軍友同鄉自渭河官驛一別,已有月餘了,掐指算來,他報信長安後,應該返回晉陽了,可是,晉陽已經陷落,難道……

不容細想,孟通披上軍服,大步出門,執綹跨馬,直奔南門而去。

半柱香兒的功夫,孟通便來到了南門城樓下。只見一排值守士卒前,五六個人低頭蹲伏,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沉默不語。

“劉五哥何在?”孟通翻身下馬,高喝一聲。

只見那一小撮人中,一個瘦弱的身影緩緩站起來,顫微微地說道:“孟三兒,我和兄弟們走投無路,奔你來了……”言未畢,幾串淚珠順頰而下,膝蓋一彎,便要跪下行禮。

孟通見狀,快步上前,連忙攙住劉細川,說道:“使不得,老哥兒,快起來,有話咱兒慢慢說。”

同城門校尉交接後,孟通將劉細川等人引入城中,安頓於城南一處民居小院內。

近午時分,估摸著劉細川等人已進餐梳洗了,孟通便再次來到民居小院,看望故人,欲問詳情。

主客落坐後,不待孟通問話,劉細川在坐中拱手一揖,搶先說道:“孟三兒,劉武周已經截斷了西入關中的道路,我們幾個死裡逃生,如喪家之犬,若非你收留,我和弟兄們可能已餓死路邊了。我們的隊伍在幷州給打散了,今後也不知要到哪兒去,老弟有用得著咱們的地方,儘管吩咐。”

“老哥兒,你們先在延州城暫且安身,以後的事兒慢慢商量,只是…”孟通雙眉一皺,問道,“先前只知晉陽陷落,幷州亦沒,但不知這仗是如何打的,劉武周如何這般猖狂?”

“哎,”劉細川看看身邊陪坐的數人,嘆了口氣,說道,“不瞞兄弟您啊,那劉武周軍隊的戰力確實很強,尤其是騎兵戰法,頗似突厥。但是,咱們畢竟也有兩萬人馬,如果指揮得力,相互協作,那劉武周也不會如此得勢,至少不會如此輕易地攻陷幷州全境。”

“願聞其詳。”

“我軍是不戰自亂啊…” 劉細川滿眼悲哀,惆悵無比,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息。

劉細川身旁的幾個弟兄聽聞,早已按捺不住,紛紛插話——

“劉大哥,事到如今,你就給孟將軍講講實情吧!”

“是啊,咱們的王刺史是咋死的,你就直說了吧!”

“皇親國戚又怎樣,犯了軍法,也是罪不可赦哩…”

劉細川看看兄弟們,又看看孟通,咂咂嘴,頓了頓,這才說道:“孟三兒,你在霍公和公主殿下手下當差,今日又收留了咱們,有些話兒本不當講,但是,既然你一心想知道,我也就沒有顧忌了,只希望霍公和公主殿下不曉實情為好啊!”

“嗯,老哥但說無妨。”

“齊王臨陣脫逃,賣了咱們。”

“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劉武周突然襲擊,攻陷了晉陽,齊王率軍增援,但在介山腳下,敵人的騎兵將我軍前鋒擊破,齊王退守榆次城。在城中的軍事會議上,齊王部署諸將先行出擊,自己率領主力隨後出戰,沒想到…” 劉細川咬了咬嘴唇,傷心地說道,“沒想到齊王竟然不辭而別,帶著家眷西渡黃河,跑回長安了!”

“是啊,是啊,”眾人紛紛接過話來,說道,“主帥失期不至,我軍群龍無首,只好各自為戰,卻被劉武周各個擊破……”

“我們的王刺史身陷重圍,仍激勵將士奮力搏戰,” 劉細川有些激動,說著說著便攥緊了拳頭,“他身中數箭,血浸馬鞍,仍大呼殺賊,揮刀不止,最後力不從心,跌落馬下,被四面撲來的敵人梟去了首級…我們…我們…” 劉細川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大顆大顆的淚水“噗哧”滾落。

眾人無不悲傷,皆掩面哭泣。

“砰”地一聲,孟通握拳砸在桌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豈有這樣的統帥!”

劉細川抬起婆娑淚眼,看著額上青筋蹦跳的孟通,說道:“這些情形,本不該給你說的——霍公與齊王同為皇親國戚,平陽公主與齊王更是手足情深,他們要是知道了當日戰場的情形,於情於理,當作何處置啊!”

孟通一陣迷茫,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同鄉,不知如何回答。

……

夜色已濃,彎月如鉤,風輕雲淡,晚蟲低噥。

延州府衙的十餘間房舍燭火閃爍,人影偶現,整個後府漸漸沉靜,只院中不時傳來一兩聲貓兒叫聲,瓦片微晃,隨即又是寂靜一片。

上房中,燭火嗤嗤,亮如白晝,柴紹倚在榻上,墊著靠枕,手捧《六韜》正專心閱讀,李三娘緩步走到木架前,取下絳色帔子,披在肩上,說了聲“我到東廂房去看看”,便抬腳出門,柴紹“嗯”了一聲,仍舊低頭看書。

屋外,涼風襲襲,迴廊裡高掛的燈籠輕搖慢擺,李三娘沿著廊道輕步快行,侍女銀釧兒在後面亦步亦趨,正要開口問主子欲往何處時,李三娘扭頭問道:“墨綠在屋裡嗎?”

“主子,在的,她這兩日都未出門,把自個兒關在屋裡。”

“嗯,一會兒我自己進去就成,你在屋外候著吧。”

“是,主子。”

正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了東廂房的門邊,李三娘抬手敲門,“咚咚”聲落,裡面隨即傳來了墨綠似帶哭腔的回答——“銀釧兒,我不是給你說了嗎,這幾日你到別屋去擠一擠,我想一個人處處。”

“墨綠,是主子來了,快開門!”

屋裡一陣窸窸窣窣的收拾聲,繼而“吱嘎”一聲,屋門開啟,墨綠“撲通”一下雙膝跪地,低頭說道:“奴婢不知主子來到,罪該萬死!”

“起來,屋裡說話,”李三娘給身後的銀釧兒遞了一個眼色,然後抬腳進屋,在一面小圓桌前坐下。

墨綠站起身來,走到李三娘跟前,雙手垂立,畢恭畢敬,等著主子訓示。李三娘抬頭一看,只見墨綠臉色蠟白,眼圈發黑,淚痕滿面。

待屋門“嘎”地關上後,李三娘微微一笑,指著桌前木凳,說道:“來,坐下說話。”

墨綠稍一猶豫,這才斜簽著身坐了,左手搓著右手 ,一時不知如何放置。

“墨綠,你進府有半年了吧?”李三娘和顏悅色地問道。

“回主子,有半年了。”

“是巧珠引你進府的吧?”

“回主子,是巧珠主事引我進府的。”

“嗯,巧珠看人向來不錯。你進府後,我看你做事細緻,也還利落,呵呵,那日怎會在霍公面前出醜了呢?”李三娘笑道。

“主子,都是奴婢的錯兒,唔唔…奴婢懇求主子責罰!”墨綠一邊哭泣,一邊起身又要跪下。

李三娘伸手一把扶起墨綠,說道:“那日霍公心緒不佳,怒氣上衝,驚嚇到你了吧?”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墨綠低頭絮語,又嚶嚶地哭泣起來。

“哎,”李三娘嘆了一口氣,抬眼看了看這東廂房,只見門上窗上都貼滿了剪紙,有花有樹,有鳥有魚,色彩鮮豔,活靈活現,便問道:“墨綠,這些剪紙都是你們自己剪的?”

“是的,主子。”

“你的家鄉在哪裡?”

“回主子,我是幷州人氏。”

“幷州?!”李三娘濃眉一揚,杏眼圓睜,盯著墨綠看了半晌,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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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我聽說幷州被攻陷了,四處兵荒馬亂,”墨綠抹掉眼淚,抬頭看著李三娘,說道,“逃難出來的鄉親們說,劉武周的匪兵到處搜尋與李唐相關的人,我…我好生擔心父母家人啊!”

看到李三娘沉沉地點了點頭,墨綠繼續說道:“年前,我到府裡來當差,貼身伺候主子,家人們以此為榮,都說是我前世修來的福,臨走時,鄉親們還來送我,庭院裡好不熱鬧。可如今…如今…我一想到父母和弟妹們,就心如刀絞,整日惶惶,好象丟了魂兒似的…”墨綠哽咽著,已經說不下去了。

李三娘頓時明白,一向做事細緻的墨綠,那日為何會端茶不穩,燙了柴紹的手。

思量片刻,李三娘站起身來,走到墨綠身邊,手撫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緩緩地說道:“墨綠,朝廷正在調集兵馬戮力反攻,等光復了幷州,我就讓你隨鄉親們回家尋親,找到父母和弟妹們,一家團圓,好嗎?”

“嗯,謝謝主子,謝謝主子……”墨綠連連點頭,淚光瑩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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