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這麼遠那麼近
我見到慧姐的時候,是在麗江的醫院。
我在醫院左繞右拐,怎麼也找不到路,問了一個護士,說的方言也沒有聽懂。大致意思是往南走撞牆就到了。
我心想,撞牆……撞牆……
眼看就要撞到牆,有一個非常隱秘的小門,上面掛著一個牌子:精神衛生科。
推門進去是一排病房,找到慧姐時,她正在吸溜吸溜吃土雞米線。
看到我來,她笑笑,你來啦。
慧姐是我在網上認識的客棧老闆,是大美女,身材高挑,前凸後翹,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拋媚眼,雖然這件事她不承認。
我那年來麗江的時候,就是她接待的我。
那時血氣方剛的自己啊,看任何人都要多看幾眼以示自己的成熟。
慧姐總用塗著大紅色指甲的指頭戳我腦袋,你個小屁孩。我總會瞪回去,說誰小屁孩呢?我都十九歲了。
慧姐指指旁邊,坐呀。
我乖乖坐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盯著她的床單出神,慧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麼?這些年不見就不知道說點什麼?我是不是老了,也醜了?
我搖搖頭,沒。
我沒有說實話,要不是手上依然修得很尖的鮮紅色指甲,我都沒辦法認出她來。她變得憔悴了許多,頭髮隨意攏在後面,完全沒有了當年精緻的模樣。
她抬起手朝我揮揮,好看嗎?我剛塗的顏色。
我點頭,你還是那麼喜歡紅色。
她點頭,是啊,感覺自己還是那麼年輕,紅色熱烈嘛。
我說,現在也不老啊。
她一撇嘴,老了。少頃,她指著我說,你看這像什麼?
我一愣,這不是手指嗎?
她呵呵笑了幾聲,紅的,像刀。
我到麗江後,其實是找過一次慧姐的,店裡的人說慧姐已經把客棧盤出去了。
現在的客棧是一個叫作虎子的人在管。
我剛想打聽虎子是誰,店員眨眨眼睛,神秘地說,慧姐要死啦!
我驚了一下,什麼?
店員把胳膊撐在桌子上,俯身對我說,慧姐得抑鬱症了。
我說,抑鬱症不會死人的。
店員瞥了我一眼,怎麼不會,整個麗江都知道了。虎子是不會騙人的,我也親眼看到她發瘋的。
這次我是真的震驚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店員繞過桌子拉住我,你要喝茶嗎?我這裡的茶特別好,而且不貴哦。
慧姐在麗江是出了名的漂亮,但是漂亮女人在麗江一般都不安全。
這是豔遇麗江多年不變的法則。
慧姐曾經在北京做一份體面的工作,因為失戀來到麗江,開了一家客棧。
麗江本就是一座豔遇之都,許多人為治療情傷來到這裡,豔遇一些人,靠著紙醉金迷治療自己的創傷。
慧姐當時輕蔑地對我說完這些話,然後挑挑眉。
我說,這個不準嗎?慧姐笑笑,當然,就好比你有心事,你去旅行,其實無非是將這些心事換了個旅行箱又帶回來。回去老地方該怎樣還怎樣,沒變化。
我當時對慧姐佩服得五體投地,真理啊!
當年慧姐說,寧可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這張嘴。更重要的是,不要把豔遇當作是治療傷痛的良藥,那是毒藥!記住,是毒藥!
變啦!都變啦!店員聽完我的描述,誇張地說。什麼變了?我疑惑地問。
店員又眨眨眼睛擺出一副神秘的表情,我給你講個事情啊,這個事情全麗江都知道。
慧姐就是因為瘋了,才把店給了虎子的。
那時慧姐依然還是這家客棧的老闆,有一天,她的一個北京男性朋友帶著妻子,和妻子的閨蜜來玩兒,住在這裡。
我一聽就明白了,得,肯定是惡俗的狗血劇情吧?
店員搖搖頭,又狗血,又意外。
暫且把男人叫作男人,妻子叫女人,閨蜜叫閨蜜吧。總之他們不重要。店員言簡意賅。
慧姐和男人關係不錯,是曾經職場上非常要好的朋友。女人看起來也很賢惠,不多說話。閨蜜很活潑,像是個涉世不深的少女,每天嘰嘰喳喳,拉著慧姐聊天。
慧姐喜歡交朋友,於是四個人每天吃喝玩樂在一起,完全沒有做生意的樣子。
直到過了一週,女人眼睛紅腫地來找慧姐。
慧姐和女人坐在麗江最熱鬧的酒吧裡喝酒。眼看女人喝了半打啤酒都不說話,慧姐攔下了女人再次舉杯的手。
到底怎麼了?你倒是吭聲啊?慧姐吼道。我……女人欲言又止。
慧姐一看這神情就明白了,你男人豔遇了吧?女人搖搖頭。
不是?慧姐愣住了,那你哭什麼?女人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我男人和閨蜜上床了。
慧姐一聽,當即哈哈哈笑出了聲。女人略帶疑惑和憤怒地看著她,慧姐笑得停不下來,最後才一邊道歉一邊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
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覺得好笑,這種事情貌似只有狗血小說才能看到,沒想到今兒讓我遇到了。我罰酒啊……慧姐喝了一杯。
女人重重地嘆口氣,我男朋友說要去喝茶,我就自己出去遛彎,半夜回到客棧房間,透過窗戶看到閨蜜的房間,他們就在……就在……
上床。慧姐一語中的。
酒吧裡好熱鬧,各種各樣的人都在這裡尋找自己的獵物。
麗江這座小城在夜晚呈現出與白天完全不同的曖昧神色,各種荷爾蒙在形形色色的酒吧裡膨脹,人們忙著搭訕,忙著喝酒,忙著滿足自己心裡無法見光的慾望。
慧姐問女人,你打算怎麼辦?
桌子上已經擺滿了酒瓶,女人許久不說話。慧姐點燃一支煙遞給她,女人哆哆嗦嗦接過去猛吸了一口,被嗆得直咳嗽。
我……一點都不會抽菸,也不喜歡酒吧。女人被嗆得滿臉是淚。
慧姐拍拍女人的背,又問了一句,你打算怎麼辦?
女人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很愛他,也捨不得閨蜜這份友誼,我們認識好多年了,我覺得她不是這樣的人,她可能是喝醉了,可能是寂寞了。
慧姐不屑一顧,就是騷唄。
女人擺擺手,不可能,我很瞭解她的,她特別單純,你這幾天也看到了,她就像是個孩子。
慧姐把煙從女人手裡拿過來,摁在菸灰缸裡熄滅。
我們打個賭,我隨便找一個男人,就可以和你的閨蜜上床,你信不信?
女人的眼睛裡五光十色,說了一句什麼,慧姐沒有聽清。
第二天,女人神色更加黯淡,她找到慧姐。
你說對了。女人說。
慧姐滿足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女人,她狠了狠心說,我要離婚。回去就離。馬上。
慧姐盯著她的眼睛,恭喜你。
事情本該就這麼結束了,三個月後的一天,慧姐正在客棧裡忙碌,之前的那個男人又來了。
慧姐看著他,用她的紅指甲指著對面站著的男人,你又來了?
男人盯著慧姐,惡狠狠地說,你怎麼那麼狠?
慧姐說,我怎麼了?男人一拍桌子,我都知道了,是你找了陌生人和閨蜜上床的,是你挑唆我離婚的,是你造成了今天的一切。
慧姐一挑眉,沒錯。因為我就是讓她們看看,男人壓根靠不住,沒有一個好東西,我也讓你看看,你喜歡的閨蜜,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男人抬頭要扇慧姐耳光,慧姐抬起頭說,你打,隨便你打。就算你今天打死我,你也已經離婚了。
男人抬起的手又放下,沒有站穩,一個踉蹌跌坐在了椅子上。
慧姐走過去,輕輕撫摸著男人的頭,虎子,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樣子,一點都沒變。
慧姐在北京時有過一段婚姻,曾經的她爛漫天真,有著對愛情的無限想象。
一心想著找到真命天子,並且為了能夠遇到這個人,去學插花、茶道、瑜伽,她將自己裝點得美麗無比,她篤定自己對於愛情的全部幻想。
慧姐的這段婚姻就始於這些美麗的泡沫,她遇到了一個男人,並且快速和他結婚,生下一個女兒。
她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幸福的人,直到某天她親眼看到了男人和另外一個女人在床笫尋歡。
慧姐哭過、鬧過、哀求過,都無濟於事。
後來,她將離婚協議書輕輕放在男人面前,隻身來到了麗江。
此時此刻,慧姐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的眉宇依稀可以辨認,他依然保持著幾年之前的健壯身材,他的眼角唇間,都曾經留下過慧姐親吻的痕跡。
她蹲在男人身邊,輕輕問他,你愛她嗎?男人點點頭。
慧姐又問,愛哪個?男人閉上眼睛,女人和閨蜜都愛。
慧姐的神情捉摸不透,那你愛我嗎?良久,男人再次點點頭。
慧姐猛地站起來,掀翻了身邊的桌子,大聲吼道:騙子,你這個騙子!一個人怎麼可以同時愛幾個人?如果你都愛,那麼我們在一起,你幹嗎要拋棄我!如果你都愛,那我們四個在一起啊!騙子!你們男人都是騙子!
店員給我講到這裡,滿臉的鄙夷。
後來呢?我焦急地問。店員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後來啊……後來慧姐就瘋啦!
瘋了?就這麼瘋了?我驚得站了起來。店員斜著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慧姐一直都有抑鬱症你不知道啊?從那以後她就開始更不正常啦,每天瘋瘋癲癲的,有時大哭有時大笑,還總認錯人。
我插了一嘴,怎麼可能?店員說,怎麼不可能,虎子就是慧姐的前夫,出了這麼多的事情肯定承受不住。虎子哥說慧姐瘋了,沒有能力掌管客棧,就把慧姐送到醫院,自己回來管客棧了唄。
我問,那客棧就白送給這男人了?
店員一攤手,不知道,這要問慧姐,不過她現在瘋瘋癲癲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吧。
我沒說話扭頭就走,店員著急地說,你怎麼走了?你不是買茶嗎?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啊!白讓我和你聊天了!
醫院的下午很安靜,我在給慧姐削蘋果,她望向窗外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將蘋果遞到她手裡,她用指甲狠狠地掐進去,蘋果的汁液順著手指流了下來。
我手忙腳亂收拾,她冷不丁地問,你都知道了?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慧姐眼淚落了下來,他打我,他一直都打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慧姐又笑笑,果然人言可畏,不管逃到哪裡,都逃不出去。
我握住她的手,沒事,慧姐,我相信你,都會好起來。她把我的手拿開,你覺得像我這樣大家眼中的瘋子,還能好嗎?
我搖搖頭,我覺得你沒瘋。
慧姐眼神黯淡,那是你以為,不是他們。
“他們”指的是在麗江和慧姐熟識的人。
慧姐被送到醫院的第三天,虎子就把他們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開了。他把慧姐形容成了一個為愛生恨的瘋女人,因為出軌被發現名譽掃地離開北京來到麗江,又偶遇前夫和新愛人產生忌妒,最後導演一出鬧劇,破壞別人的家庭。
最終,他們將故事說得光怪陸離,一群人七手八腳將慧姐送進了醫院。
我看著眼前憔悴的慧姐,心裡替她打抱不平,揚言帶她回去把事情說清楚。
慧姐擺擺手,我們鬥不過他的。在北京時我以為愛上了一個值得託付的人,誰想到他在外面尋花問柳,我質問他時他就打我,我幾乎渾身是傷。最後實在受不了,放下離婚書就逃到麗江。
慧姐吸吸鼻子,又說,原本以為這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哪想到命運捉弄,又讓我遇到他,本以為只是邂逅,沒想到又是一出鬧劇。
慧姐抓住我的手,慌張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拆散他們的。
離開麗江時,慧姐依然在醫院,我勸她換一個地方生活,她說要好好想想。
我問她,你還愛虎子嗎?慧姐思量許久說,他也是可憐人。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最後她說,我到現在都沒有收到離婚協議書。
你說,我這婚是離了,還是沒離?
我不知道。
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講述它最終的結局,或許故事遠遠沒有結束。
只是,我們以為的愛情,都想要最完美的結果,可是一出出的鬧劇,卻統統源於愛。
我其實沒有去細究整個故事的真實性,因為已經沒有必要。
你說故事裡誰贏了?慧姐?虎子?還是女人或閨蜜?
不好說。或許他們都輸了。
慧姐在那天下午揮舞著她塗滿紅色指甲的手,她在陽光下細細端詳著那些紅色。
她說,你看,多鋒利啊,多紅啊。好像一把把刀。
有些時候的感情,是一杯被粗製濫造的酒,不夠醉人,不夠甜。滋味只有喝的人才知道。
有些時候的愛情,就像一把匕首,有時可以保護自己。
有時,也可以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