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乖官的收稅理念,一時間,連陳繼儒都有些無法理解。

這就是時代造成的觀念差異了。

打個比方,禪宗祖師們常常說,末法時期人多乾慧,什麼叫乾慧?譬如五百年後,你要寫一本書,內事不決問百度,外事不決問谷歌,然後編出一本花團錦簇的書來,這就叫做乾慧。不是自己的學問。

像是後世喜歡在論壇上吵架的嘴炮黨,就典型是乾慧,一邊吵架一邊開啟百度和谷歌,不像是大明朝的嘴炮黨們,哪裡有百度和谷歌來給你查閱搜尋,腹中有貨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當然了,這在後世,叫做資訊爆炸。

但是話說回來了,這在後世,有幾個人能夠執政一座城市?施展自己的理念呢?總不能,當了執政官,還【內事不決問百度,外事不決問谷歌】罷!

像是乖官這等後世宅男,哪裡有這樣的機會,頂天了,玩個【模擬城市】當個市長,說不準還得財政崩潰,如今活生生機會就在眼前,他這一說起來,自然就是滔滔不絕。

陳繼儒一時間無法理解,但是,他總歸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人物,何況又跟乖官交流過許多,舉一反三之下,很快就明白了起來,兩人頓時越聊越熱乎,乾脆就拉開桌子,一樁樁一條條,逐一用筆寫了下來。

他們寫了一半,乖官那位老師沈榜沈敦愚來了,沈榜作為寧波知府,又是國舅爺的老師,如今一下子成了試行寧波特別區域的巡撫,他也算是開創透明辦公的一代大牛人,連他都有點一腳高一腳低,覺得摸不清楚狀況。

大明的巡撫,大抵是文人行武事,嘉靖十四年開始,大明的巡撫必須是九卿廷推,更是讓巡撫的權力大大加強,大抵住持一省甚至數省的,可是,巡撫寧波,這……這叫什麼事兒?

故此他不得不親自登門,問問鄭國舅這事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

乖官瞧見老師登門,不必開口,他就先笑了,明白老師的來意,也就不跟老師繞彎子,這寧波巡撫,就是巡撫寧波。

這話,聽起來有點兒怪,可沈榜眼珠子一轉,卻是聽明白了,當下就長長舒了一口氣。

要說讓他管軍政,他這個二甲頭名進士出身的文官還真不擅長,但是,寧波巡撫,這個卻是他所擅長的了。

大明最開始設立巡撫的時候,這個官職辦的就是【督理稅糧、總理河道、撫治流民】的事兒,後來才慢慢地偏向軍務。

乖官對自家這位老師,那還是很瞭解的,做大興知縣的時候就把縣衙開支一筆筆公佈在縣衙門口的佈告欄中,是大明朝透明辦公的第一人,又是自己的老師,這種人不用,那用誰?讓他督理稅糧、總理河道、撫治流民,那是肯定靠譜兒的,故此他特意給老師要了這個位置。

全稱是巡撫寧波特別區域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朝廷三品大員了,實際上依然是寧波府的第一民政長官。

“鳳璋,要說這督理稅糧、總理河道、撫治流民,我卻還是有些心得的。”沈榜忍不住摸了摸鬍鬚笑了起來,他以前不懂溜鬚拍馬,做了十年知縣也沒升遷,後來乖官勇割雙頭,他收了這個弟子,卻是莫名其妙就風生水起了,一下做到了寧波知府,如今更是不得了,巡撫了,掛都察院副都御使的銜,而且依照這個趨勢來看,還遠遠不是盡頭,日後入閣,卻也不是沒可能,可以說,一個文人終身的追求,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故此,他在乖官跟前卻是完全一點兒老師的架子都沒,雖然說不是溜鬚拍馬,卻也曉得了官場上伏低做小的小巧綿軟功夫了。

旁邊陳繼儒忍不住就微微刺了這位一句,“我說巡撫大人,都是自己人,就不要吹噓自己了,鳳璋若不是知道你,又怎麼會推薦你,快來瞧瞧,我這兒是日後寧波的管理條例,你卻是瞧瞧……”

過去文人做官,大抵是要靠幕僚師爺的,在大明朝,有很多官員,離開了師爺和門子,那就跟瘸子離開了雙柺一般,連路都不會走了。

這就跟後世天朝差不多,高官們離開秘書,連個講話稿子都搞不定。

而沈榜,那是為數不多的有章程的官員,他對治民那是真愛好。

諸位看官瞧到此處,或許要驚訝,愛好?

其實,這還真就是個愛好,就跟有人愛釣魚有人愛下棋差不多,有些人,他就喜歡管理別人,並且能從中得到快感,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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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海瑞那種,其實他就是愛好這個名,享受那種百姓跪拜高呼青天大老爺的快感,並且寧願為此付出性命,這就是清官了。

沈榜也是如此,你看如今寧波府的百姓大抵要稱呼沈榜為沈青天,他一想到這個就幹勁十足,為了這個,他寧願在弟子跟前伏低做小,寧願忍受官場上的齟齬。

瞧見最開始那一條條準則,沈榜先倒抽了一口涼氣,要是那些清流之類,瞧見了非得跳起來大罵鄭國舅貪鄙、擾民,不過他到底是這個時代屈指可數的實幹家,一條條逐一看下去,就從其中看到了規矩來了。

治民這東西,說白了其實很簡單,就是規矩二字,你若想把百姓一個個變成聖人,指望他們道德高尚,或者如書中君子國那般,你賣東西開價一百文錢,我買東西的非得給二百文,賣東西的只肯收一百,買的非要給二百,兩人爭執不休……這種事兒,只能在荒誕小說中瞧見,現實是不可能的,譬如有人丟了十兩銀子,拾金不昧固然值得讚賞,但是正因為是稀罕,才值得讚賞,如果人人如此,那還有什麼稀罕的,故此大明律中對於拾到東西,那是合該你的,絕對不會要求你非得歸還給失主。

你若把每個人都當做道德君子,這世界終究會變成人間鬼蜮,每個人嘴上說得一套一套,似乎善良又愛國,實際上連坐公車都不會給老人讓座。

沈榜從治一縣開始,也不知道處理過多少民事,對這些人心鬼蜮的事兒那是極為瞭解的,儒家泰州學派說市井間人人都是聖人,就跟佛教說人人都是未來佛一樣,其實,屬於宣傳手段,你要真以為老百姓全是善良的聖人,人人未來都會成佛,那才是真呆了。

人之所以是人,那是因為曉得畏懼害怕,有各種規矩束縛著,若是沒有規矩,沈榜不曉得這大明朝會亂成如何。

而明季思潮解放,正是各家學術百花爭鳴的時代,人人再也不把規矩當一回事,而且總能找到一種學說來做自己的底氣,譬如如今商人中很流行的一種說法,要發財,須得先去了五賊,這五賊,就是仁、義、禮、智、信。

說白了,這個時代的商人已經明白,資本,終究是吃人的,什麼有良心,什麼儒商,全是放屁,只有銀子,才是天底下最硬的道理。

故此,沈榜雖然倒抽一口涼氣,可越是仔細看下去,卻越是覺得精妙,瞧了一半兒,忍不住撫掌稱妙哉。

“老師也覺得妥當?”乖官卻是大喜,要知道,他必定是不可能整天留在寧波處理公務的,這個家,還是需要沈榜來當,那麼,沈榜支援不支援,就顯得很重要了。

說實話,乖官恨不得,連放屁都要上稅,讓大明的子民立刻明白稅務的重要性。

“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這何止妥當,那簡直是極為妥當。”沈榜笑了起來。

“如此,老師且聽我說。”

這三人討論起來,旁邊人不敢驚擾,卻是連午飯都忘記吃了,有大著膽子來催的,卻被不耐煩趕走,直到晚間,還是國丈親自過來,瞧兒子和他老師以及陳繼儒三人腦袋湊在一塊兒,一邊商談一邊爭執,還要不斷把東西寫在紙上,想了想,終究沒去打攪,只是讓下面準備了精緻的糕點流水送進去。

不過,國丈曉事,有些人卻是不曉事的。

聖湖公主一路上忍耐許久了,今兒終究忍不住,跑到乖官的院子來找他。

在聖湖公主看來,兩人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應該是須臾不分開的,可是,乖官先在海上忙著整天寫書,到了寧波,她以為會好點兒了,結果,連續兩天都沒見著。

所以說熱戀中的女性,那是不可理喻的,尤其是聖湖公主,她說白了是蠻夷,不像是筑前白梅那般,自小受東方禮儀薰陶,即便數個月沒見著乖官,她也不會急匆匆過來,這裡頭有個禮數。

故此,蠻夷這個屬性,有可愛之處,卻也有煩惱之處。

急匆匆到了院中的聖湖公主瞧見國丈,一怔之下,卻也規規矩矩行禮,她只是蠻夷,不太識得禮數,卻不是傻。

國丈瞧見聖湖公主,卻是有些皺眉的,在國丈眼中,大明女子最美,尤其是乖官的親生孃親,那真是含蓄內斂,哪兒像眼前這個蒙古媳婦,蹦蹦跳跳不說,還是個金毛綠眼睛的,瞧著就嚇人。

但是這是兒子自己喜歡的,國丈也不好多說,再說了,公公跟媳婦多說話,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哼哼了兩聲,就先走了。

聖湖公主聽見國丈哼哼,有些納悶,怎麼?公公不喜歡我?

“丙哲匈,你過來。”聖湖公主叫來身邊護衛兼大腳婆子,這人是類似於王帳翰耳朵的存在,那是察哈爾第一女高手,膀大腰圓,端的是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馬,披上甲的話,拉出去就是一員猛將。

“最最美麗的公主,聽從您的吩咐。”丙哲匈過來後一手撫胸,單膝跪在地上。

“都說了,如今在大明,你要學會萬福。”聖湖公主先是提點了一番,這丙哲匈訥訥,她一個蒙古猛女,十來個壯漢也不是對手,你叫她襝衽屈膝,那不是為難人麼!

幸好,聖湖公主屬於做事不太用腦子的,說過也就過了,隨即就問她,“你說,國丈是不是不喜歡我呀?怎麼連話都不跟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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