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碼頭。等奴兒哈赤和舒爾哈齊趕到的時候,國舅爺已經出了海,連鐵甲船上頭的帆影都瞧不見了,奴兒哈赤只好嘆氣,若是能跟隨國舅爺往南邊去,立功的機會那是一大把,可惜可惜……

其實奴兒哈赤這廝,在早期的時候對大明還是如忠犬一般的,並非韃清所吹噓的那麼年紀輕輕就顯示出神勇和城府,甚至後來扶桑豐臣秀吉發動徵朝鮮之役,奴兒哈赤還上表懇請朝廷讓自己入朝作戰,可想而知,這時候,這時候他頂天了也就是有往上爬的野心,至於什麼造反,取大明而代之,給他八顆豹子膽,諒他也不敢。

舒爾哈齊看哥哥的表情,忍不住就有些抱怨,何必趕這麼匆忙,月兒如今不就在他身邊,總不能虧待了咱倆。

瞧他態度有點自恃,奴兒哈赤忍不住低聲呵斥,“混賬話,我們能給國舅爺做奴才效鞍馬之勞,那就是天大的榮幸,即便如今攀了些親緣,卻也萬萬不可拿捏,月兒雖然天香國色,可國舅爺這等人物,五百年出了一個,難道身邊缺美色麼?再說了,以色事他人,焉能長久,總是要我們拼力給國舅爺做事,月兒在國舅身邊才有底氣,月兒有底氣,我們在外面就更加順暢,這乃是相輔相成的……”

不得不說,他自小跟隨在李成梁身邊,學了李成梁不少手段,李成梁打仗厲害,這個大明上下都知曉,但是,要說李成梁是最厲害的,卻未必了,別人不說,俞大猷、戚繼光這兩人,功績未必比他淺,若以斬首論,甚至來得比他大,比他多,但是,在玩政治上頭,戚繼光要差著李成梁不止一籌,俞大猷更是要被甩出八條街去。

李成梁一輩子,那真是把養寇自重玩弄得爐火純青,偏生朝廷還抓不到他一丁點兒把柄,在九邊權柄最盛的時候,他被人彈劾,一個親兵不帶就進了北京,一住十幾年,這等城府,豈是一般人能及的麼,故此他能憑藉軍功封伯爵,而旁人軍功再盛,卻也走不到這一步。

奴兒哈赤就跟在李成梁身邊學到了五六成這等本事,至於舒爾哈齊,卻是差著哥哥不少距離呢!

這時候碼頭那邊東印度公司的掌權人靜大香頭正跟十數個穿儒衫的男子緩步過來。

這十數人都是當初乖官南下寧波的時候在天津衛結識的讀書人,如今一朝昇天,卻是都發達了起來,別的不講,只說一點,趁東印度公司還沒進天津衛發展的時候,他們大筆吃進土地,等東印度公司搶了漕幫的買賣,大肆進入天津,等若改漕運為海運了,天津衛的地皮一下子便炒作了起來,可說是寸土寸金,他們背後又有高人指點,聯合起來蓋了倉庫,專門租賃給商人們使用,那真是坐在家中便有銀子如水一般流淌回來。

“靜員外,你如今可是大都督得力的助手,很多事情,你還要多多關照啊!”以楚雲諾為首的一干天津衛秀才們紛紛拍著靜官的馬屁。

靜官連道不敢,他如今掛著工部員外郎的官銜,他老婆飯島愛子也有了朝廷的誥命,真可說是富貴雙全了,稱他一聲員外,他自然是高興的緊的,只是,這些人都是讀書人出身,又和國舅爺詩歌酬唱過,有這份交情在,他如何能擺譜兒?再則說,人家都是天津衛的地頭蛇,雖然不是需要仰仗對方,但地方上有人總歸是好辦事的。

正說著,靜官瞧見了奴兒哈赤,他是和奴兒哈赤見過的,當即一笑就過去,“佟指揮,你來晚了一步,下官可是和我身邊諸位兄臺剛把大都督送出海……”奴兒哈赤臉上堆笑,“靜員外,許久不見……哎!內閣太苛待國舅爺了,國舅爺剛在漠北塞外立下潑天的功勞,還沒多少天呢!這就匆匆往南方趕去……”

兩人寒暄了幾句,不由自主就往海面上看去,心中的心思,卻是各自不同的。

不過,這些事情,卻已經不在乖官書中交待了,他既然出了京,而且,還跟內閣和朝廷說定了,要每年給朝廷解五百萬兩白銀入庫,那麼,暫時來講,操心的就是寧波的事兒和即將去平叛的雲南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些事兒對乖官來講,其實也沒什麼難的,無非就是順著慣性往下走罷了。

這就跟後世玩即時戰略遊戲一般,你開局很好,那麼,只要不出太大的紕漏,終究便是勝利在望,又如玩三國志這類回合戰略遊戲,你開局好,又有錢又有糧食又有地盤又有武將,那麼,統一天下也不過就是時間問題罷了。

故此他也不會去犯愁,要如何如何,實際上他甚至認為,朝廷開口只要了五百萬兩白銀,那真是太少了。

有了這個想法,他乾脆不務正業了,想起剛開始離開北京往寧波去,也是坐的海船,那時候開始寫白娘子了。

這麼一來,他突然靈機一動,就想到寫一本書。

說幹就幹,找來紙筆,首先便在紙上寫下了《玉散人點評《西遊記》——有根腳的妖精全被接走了,沒根腳的妖精全被打死了》

其實,前兩年的時候,大名士李贄李卓吾,已經點評過西遊記,一時間賣的是洛陽紙貴,但是乖官卻有自信能賣得更好,而且還能開拓思維,開啟民智。

為何?就因為觀點獨特。

實際上,西遊記中孫猴子前後實力的變化,從那時候就已經有人吐槽,但是那時候大多數人看西遊記也就是看個熱鬧,胸中有丘壑的讀書人更加少,而能看出西遊記文字裡頭隱藏著的含義的,那更是鳳毛麟角一般。

後世倒是有不少顛覆性論點,但這不代表後人就聰明,只不過佔了一個視野開闊的便宜罷了,就好像一句名言,我之所以看得遠,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後人往往自高自大,以為強爺勝祖,把老祖宗說得狗屁都不是,可實際上沒一個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那時候天朝能拿得出手的,只剩下個四大發明,卻還是老祖宗的東西。

所以乖官拿出顛覆性論點,在這個時代,那絕對是會引起轟動的。

別的不說,只看他點題,有根腳的妖精全被接走了,沒根腳的妖精全被打死了,這就要跌破人的眼珠子。

乖官在書中寫,吾嘗聽聞西遊記乃淮安府吳承恩老先生根據民間平話故事所作,這位老先生滿腹詩書,後因一件冤案入獄,出獄後往荊王府做一個紀善官……

大明朝這時候,對於西遊記到底是誰寫的,還不是很鬧得明白,吳承恩這個作者還是後來慢慢考據出來的,乖官卻是直接把人家名字給寫到書裡頭去了。

但是,他又開宗明義,說這天下什麼人牢騷最多?讀書人。

你看他,點評西遊記,說唐僧要麼是唐朝皇帝的私生子,要麼是水賊劉洪的種,反正不是狀元的後,又說紅孩兒是太上老君的私生子,為何?因為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分明是太上老君的法寶,由此可見兩人是有姦情的,加之後來觀世音菩薩為何還讓紅孩兒做了自己座下善財童子?無非不欲得罪太上老君,非但如此,還能賣對方一個人情。

總之,裡頭種種黑暗,儼然便是荀子所說的[人性本惡]這種觀點,處處從書中娓娓道來,別人看了書,再想想,就要喔喔一聲,讀書人寫的嘛,又因為冤案入過獄,那肯定是牢騷滿腹的,故此就覺得其中有道理。

隨即,種種匪夷所思的觀點,簡直跌破人的眼珠子,可對比西遊記文字,卻又不得不說,似乎很有道理,尤其再對比吳承恩含冤入獄的親生經歷,不由得人不相信,這是老先生對暗黑世界的控訴。

他這一寫,可不得了,首先就轟動了一幫名妓,當時的名妓,說難聽的,很多人的文化程度真的可以去考進士,這些女子能做名妓,若腹中沒有才學,如何跟舉人啊進士啊這些讀書人老爺交流?即便是後世,一個大學生和一個農民工,雖然這個比較看起來似乎帶有侮辱性,可事實就是,兩人怎麼可能能聊到一塊兒去呢?

乖官所寫的顛覆性觀點一下就把這些名妓給折服了,尤其是,很多名妓其實出身本就是官家小姐,因為政治鬥爭失敗抄家滅族繼而進了教坊司成了妓女,她們是最容易有共鳴的。

這些名妓們互相傳閱,個個流淚,每天要麼就趴在乖官的主艦樓船艙室外等著他更新,要麼就是聚在一起談論西遊記裡頭劇情,有時候甚至會因為觀點不同而吵起來,卻已經頗有些後世網路論壇互相掐架的路數了。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乖官難得沉浸在這種拼命碼字的狀態,等到了寧波,整本書居然就寫完了。

到了寧波,迎接他的人不少,他的老師沈榜沈敦虞甚至都來迎接,畢竟,乖官如今是靖海侯爺,雖然說表面上是朝廷封的鄭國丈,但大家都不是傻子,哪裡能瞧不出來。

顏山農剛在碼頭上見了乖官,本來無數人來迎接國舅大都督靖海侯,會有一番寒暄的,恰顏山農自旁邊一個名妓口中就聽說了這小子在海上寫了一本奇書,搶著要看,他在眾人中資歷最老,名氣最大,乖官拗不過他,只能苦笑著奉上。

一幹名妓在海上幫乖官謄抄,卻是有數十本之多的手抄本,本本字跡娟秀,顏山農看了,沈榜好奇,自然也要問自家學生要一本瞧瞧,乖官一看之下,顏山農老先生瞧了,自己的老師也瞧了,還能不給別人看麼?像是寧波八大家族,那些族長們個個來了,雖然自己並不太把這些人當一回事兒,但面子麼,總要給些的,並不是說真就把人家當奴才使喚,尤其是屠家那位屠冉軒老爺子,曾經巡撫南直隸,提調江南軍馬,都七老八十了,還來碼頭上迎接他,瞧這位老爺子也一臉稀罕,自然也要奉上一本。

一時間,整個碼頭上無數人低頭捧著一本書在看,能低頭看書的,全是牛人,旁邊人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蔚為奇觀。

瞧見那點題的[有根腳的妖精全被接走了,沒根腳的妖精全被打死了],碼頭上就全是嘬牙花子的嘶嘶聲,隨即,就是慢慢翻書的聲音。

過了好半晌,還是顏山農首先抬起頭來,盯著乖官看了良久,這才嘆口氣,“年歲不大,卻學得滿腹黑暗,老氣橫秋……怎麼?你是想譏諷權貴呢?還是說要依法治國呢?”

乖官就笑了起來,避而不答,“顏老,小子我風塵僕僕的,你老連接風酒都不給我喝哇?再則說,這趟小子在寧波也不能停留幾天,你老是小子我半個老師,我那位半個師兄,還被永昌衛的變兵扣押著等我去救呢!”

聽乖官說到自己的得意弟子羅汝芳,顏山農未免就一嘆氣,國舅爺南下平叛的訊息,實際上已經走驛路用八百裡加急傳得到處都是了,在寧波早就上了人民曰報了。

顏老頭嘆氣後,也就不問乖官,其實他也是心知肚明,當下就拍了拍手上的書道:“我來幫你印個十萬冊,怎麼說,也要比李卓吾點評的那個本子賣得好,走走走,老頭子我腹中酒蟲也饞了許久了。”

這番接風宴便不細表,接風宴後,眾人都知曉,國丈跟國舅爺那是父子情深,這會子國丈在府邸上肯定望眼欲穿了,個個識趣,紛紛告辭。

等乖官回府,到了桃花塢前面不遠,只見一片桃林中房舍連綿不絕,一時間感慨良久。

這片府邸,那是南京工部親自來抓的,務求精美,當真建造的不凡,而且朝廷對於下面這種事情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甚至巴不得你僭越幾分,連王陽明那種大儒,被封爵後也是在老家大肆建造房屋,其中頗有僭越,作為心學一脈創始人,配享孔廟的大儒,王陽明不懂什麼是僭越麼?非也,故意僭越給朝廷一個模樣,他也是食人間煙火的,並不是一個完美聖人,好叫上面放心。

故此這片宅邸,那真是修得連綿不絕,乖官心知肚明,恐怕侵佔地畝事兒不能少了,但乖官也清楚得很,有些事,由不得他。

這時候,侯府早就雞飛狗跳,僕奴下人們來回奔跑,一連串侯爺回府的高低聲音,乖官是牽著玉花驄走進桃花林的,還沒走到一半,就瞧見遠遠的,父親和姨母帶著家人親自來接。

這在當時來講是不合禮法的,乖官嚇了一跳,鬆開馬韁,快步奔過去,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鄭國丈一把扶起他來,還沒說話,眼淚就嘩嘩下來,抖著嘴唇,半晌就冒出兩個字來,“我兒……”旁邊艾梅娘和幾個乖官的表妹,早就哭成淚人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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