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人算不如天算。

乖官算無遺漏,連海外扶桑國和朝鮮國都給利用上來,朝鮮貞慎郡主乖乖地洗白白送到嘴邊,皇城外每天都有朝鮮國在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哭求朝廷發兵,頗有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大明有南洋諸國學生無數,這是本朝景泰皇帝開的先河,允許[納粟納馬入監],花一筆錢,得一個五貢貢生的名目,從此便是天朝上國的讀書人了,當然,只是最基本的秀才,要想出息,還得參加直隸的鄉試取得舉子的功名,再往上考進士……按班就部,一步步往上走。

五百年後武俠小說大家金庸寫《碧血劍》,開篇寫勃泥國華僑張朝唐明末回國趕考,雖然是杜撰,卻是的確寫出了當世大明的煌煌武功,也不知道多少小國子民,以在大明求一個[五貢貢生]為人生目標,再堂而皇之回到國內,儼然便是高人一等……等五百年後,卻是要顛倒過來,悲乎哀哉!

話說這些小國的監生,他們的國子監身份跟後世留學是一路貨色,回國後可以洋洋得意大聲說我畢業於常春藤名校某某,不,應該說在下乃大明國子監的監生……他們瞧見朝鮮國留學生的慘狀,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免內心有那麼一股子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要知道,朝鮮相對大明來說是小國,可對於渤泥、真臘等國來說,儼然便是大國了,事實上,朝鮮的確也是大明諸藩禮制最高的郡國。

這些小國留學生們未免就要想:連朝鮮都這副慘樣兒了,若是我等小國……朝廷豈不是更加不聞不問?

故此,頗有很多的這些小國留學生們加入朝鮮太學生們的行列去哭訴,朝鮮館使臣,也就相當於後世的朝鮮駐天朝外交官,這使臣樸不悔頗有能力,用後世的話就是組織學無與倫比,把這批太學生們組織起來後分成幾批,十二個時辰,輪流在四夷館、各城門和皇宮門口哭訴,士子言國事,這本就是國策,從古到今,年輕士子們最愛幹的就是這事兒。

樸不悔這一招,真是讓內閣頭疼不已,雖然說萬曆已經派秉筆太監張誠詢問過幾次了,可閣老們一想到一旦開了朝鮮納商稅的先河,怕是要被天下士紳罵死,又死撐著不肯開一個口,故此僵持在這兒。

皇帝倒是想開口,關鍵大明皇帝開口不管用啊!你說派兵,派兵要撥餉銀,戶部的銀子沒內閣點頭根本拿不出來,這大軍沒銀子,能撥得動麼?皇帝自己掏錢?內庫那點銀子,能碾幾斤釘?再說了,這也沒皇帝自掏腰包給國家的軍隊關餉的道理啊!也只有後來崇禎皇帝那傻樣兒,自己一個人節衣縮食養整個國家的軍隊。

至於皇帝的聖旨,沒內閣蓋章核准的聖旨好聽點的叫[矯詔],難聽點的叫[片紙],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詞,故此大夥兒都在那兒耗著,苦就苦的朝鮮國而已。

乖官反正是不急的,他甚至還有心思說笑,皇帝不急太監急,這話雖然有些兒犯忌諱,不過身邊的人誰會去說呢!

至於朝鮮使臣樸不悔,這是一個聰明人,他當然知道這事兒最終幕後人是國舅大都督鄭國蕃,關鍵是他不能上門去求國舅爺,人家家裡頭扶桑公主一大堆,咱朝鮮國雖然送上了貞慎郡主,卻指不定好使不好使呢!再則說,他去求國舅爺,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到時候反而給別人落下口舌,故此卻不肯登國舅爺的門。

董其昌有時候點評朝廷諸公,說到如今朝鮮這事兒,也特意說了一嘴,跟乖官就說,這樸不悔,單看他不登你的門,就知道是個聰明人,知道奉廟燒香未必是一件好事。

乖官自然是淡淡一笑的,這阿富汗被花旗國打了,他能去找花旗國總統通融麼?頂多是指望諸國調停了,然後再抱著以後花旗國進入去抱花旗國大腿的心思,如此而已,以史為鏡,這天底下就沒有新鮮事兒,現在他不來登門,以後肯定要來抱我的大腿……不過,的確也是個聰明人就是了。

“這沒幾天就是萬壽節(皇帝生辰)了,街面上是越來越熱鬧,海外諸國和各省藩政官們派往上京的都在眼巴巴瞧著這事兒,依我看,還得儘快解決這事才好。”說完這朝鮮使臣樸不悔,董其昌摸了摸漸漸蓄起來的一點短鬚,就對旁邊乖官說到。

乖官瞧他摸下巴上那點兒鬍鬚,忍不住就有些想笑。

董其昌是江南大名士,以前性子好冶遊、狎妓,故此沒有蓄鬚,時不時還擦點兒粉,好顯得自己年輕點,跟一幫少年人在一起,才好顯得不老相。乖官記得第一次見董其昌,當時第一印象就是面如三秋古月,白淨臉膛……何況擦粉薰香,這在大明朝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像是大鬍子張居正,他就喜歡薰香,用後世的話說,他這位閣老喜歡香水。

不過大明朝擦粉,不過薄薄敷一層,顯得自己年輕就行了,這就有點後世廣告[男人,用大寶]的味道,倒不像是扶桑公卿那種做派,把臉整個塗白了,乖官也從未反感過董其昌這種行為,誰說男人滿身臭汗是男人味的?要知道,大明朝可是有男人攜手出遊的習俗的,你能想象兩個黑粗男人手牽手在河邊溜達麼?

光是想象這樣的場景,乖官都能激靈靈打個寒戰……看著乖官那副表情,以董其昌對乖官的瞭解,就知道他肯定又魂飛天外,不知道在想什麼了,當下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鳳璋……”

被董其昌一聲喚,乖官一愣神,趕緊臉上堆笑,“大兄,我是在尋思,你這是在將養宰相氣度啊!這鬍鬚留得好,留得妙……”

他這一拍馬屁,倒是讓董其昌臉上露出些尷尬來,他這短鬚蓄起來,有時候在房中攬鏡自照,也得意覺得自己養出些氣度來了,這時候被乖官一說,未免就有一種被戳穿本質的感覺,又怕被乖官嗤笑,當下趕緊就重重哼了一聲,“為兄比不得你,白富美……”

白富美?

乖官臉上頓時呆滯了,囧囧有神。

的確,大明以白為美,大明市井間常常夸人的話,也就是誇說,哎呀!生得跟唐長老似的,真個喜煞人的,為何?《西遊記》裡頭不是常常來一句[白麵和尚]麼!

至於這富,民間也常說,富連阡陌、富至幾十萬貫……等等等等。

要說這美麼,當時習俗,夸人可不叫帥哥,而是,哎呀!真真是個美男子,而有資格被稱成美男子的,當真不多,嚴格來說,乖官這時候還不能稱之為美男子,他年紀太小,只好叫一聲美少年。

故此董其昌這個[白富美]的說法,那是成立的,相當於夸人玉樹臨風、皎皎然如明月、出身世家、富可敵國、俊美如潘安宋玉……等一連串的褒義。

可這個詞……太超前了,對乖官來講,真有天雷滾滾的感覺,白富美……這泥馬,太尷尬了。

好在,此時有人進來給國舅爺解圍了。

從外頭迴廊走進來一個臉蛋白白嫩嫩的少女,正是乖官兩個貼身姬武士之一的菅谷梨沙,“殿下,那個唐三又來了。”

菅谷梨沙對如今的錦衣衛百戶唐三真是沒好臉,要知道乖官如今在扶桑的身份,跟幕府將軍也沒什麼區別,而唐三那個百戶,估摸著也就是類似什麼武藏守美作守之類名頭的武士,你說你這麼勤快地求見殿下,煩不煩,殿下日李萬姬……瞧她撅著個嘴巴,乖官心知肚明,估摸著還是上次微服回京城的時候,正好碰上唐三耍潑吃冰沙不給錢,還要老大耳刮子抽人家賣冰沙的,給菅谷梨沙留了一個壞印象,正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他身邊貼身的姬武士,又何止七品官。

“趕緊讓他進來……梨沙啊!你在我什麼這麼久了,這個和光同塵的道理,也要學一點,那唐三上次吃冰沙不給錢是不好,不過用人就要用他的長處,不要老是盯著人家的短處……”他把菅谷梨沙安撫了一下,菅谷梨沙這才嘟著晶瑩粉嫩的嘴唇轉身出去。

看著菅谷梨沙出去,董其昌這才說話,“就是上次揭發那刁頑皦生光的百戶?”

“可不就是,這廝以前算是小弟我的街坊,整天在街面上遊蕩,說好聽點叫遊俠……”

“其實就是潑皮對不對。”董其昌呵呵笑了起來,這一笑,倒是把乖官對於白富美的尷尬給化解了,“大兄說的是,不過這廝也不是一無是處的,他在市井人頭熟,很多事情還非他不可,這說起來,東廠喜歡用街面上的潑皮做番子,如今看起來,還是很有些道理的。”

董其昌就說:“任何陋習,他之所以能存在,肯定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當年憲廟(明憲宗朱見深)時候,西廠督公汪直開了用市井潑皮為番子的先河,可持心而論,當時西廠辦事的確比東廠有效,時人有筆記說,汪公公常常說的話就是[東廠辦不了的事兒,我們西廠來辦,東廠能辦的事兒,我們西廠辦得更好],這就有點像是以前你說的……”

“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兩人異口同聲,然後相視一笑。

手上權柄到了乖官如今的地步,用人的確就不能只憑著好人壞人來劃分了。

正說話著,外頭唐三兒進來,剛邁進門檻,滾身就跪拜在地,“下官給大都督磕頭……”抬頭看了一眼董其昌,又給董其昌磕頭,“給探花老爺磕頭。”

後人總說韃清把人當奴才,其實這事兒也不能全部怪韃清,要知道,韃子的脾性,就是狗肚子裡頭裝不住二兩香油,大多數還是跟天朝學的,只是韃清把奴才的學問給發揚光大了而已,你看《金瓶梅》裡頭描寫給西門慶篾頭掏耳朵的,也就是等於今天的美髮師,給西門大官人美髮完畢,也要跪下來磕頭,給大官人說幾句恭維的話。

這裡頭的區別,大明的時候,讀書人和市井百姓之前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到了韃清朝,讀書人也要磕頭了,區別就在這兒。

每次瞧見唐三的諂媚,乖官總是有些感覺怪怪的,要知道,他之前身份是庠生,見官不跪,看見當時大興縣令沈榜,也不過躬身一禮,自稱學生叫一聲老父臺,這就足夠了,換了一個白身的百姓,誰敢不跪?等他後來去了江南,往來的都是名士,結識寧波八衛一幫武官的時候,他已經是蜚聲江南的大才子大名士了,別人都要高看他一眼,何況大明文貴武賤,那些武官未必敢瞧不起他甚至還得仰著腦袋看他這個[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茂才老爺,到了扶桑,更是了不得,對於扶桑武士來說,那就是天朝來的老爺……也就是說,他基本上沒怎麼接觸那種整天需要跪拜磕頭的階層,有人要說扶桑人整天跪著磕頭,可乖官知道,人家給你跪拜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兒磕頭的意思在裡頭,你要真以為對方是在給你磕頭,那只能叫做意淫,扶桑那些種田的農民看見武士老爺們噗通一聲跪在泥地裡,那個才叫下跪,跟武士們的跪,完全是兩個層面的東西。

故此唐三每次磕頭,他都有些怪怪的,雖然他也對唐三說過不須跪拜,可唐三這樣的底層人士,自然有底層人士生存的道理,像是他以前耍潑皮,他敢去到閣老家親戚開的店鋪門口耍潑皮麼?就算是《水滸》裡頭的潑皮唐牛二,也是看楊志落魄賣寶刀,這才起了貪心,若是乖官這樣,帶著一幫官兵往街邊上一站賣寶刀,別說潑皮來鬧事,誰敢來買?

《莊子?肢篋》:故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拿白話來說,猜測這戶人家藏著什麼寶貝,這叫聖明,第一個衝進去,是勇敢,最後一個退出來,是義氣,明白誰家能盜誰家不能盜,這叫智慧,分贓的時候公平,這叫仁愛。

唐三就明白一點,國舅爺提拔自己,而自己就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所以縱然乖官跟他說過好幾次不須磕頭,可他在該磕頭的時候,還是磕頭不誤,什麼叫該磕頭的時候?這時候就是該磕頭的時候。

這,便是潑皮的智慧。

乖官無可奈何,就叫他起身,不過唐三這會子卻不肯起來,文縐縐對董其昌說:“下官今日得見探花老爺……”說了一堆話,在乖官和董其昌聽來,實在是前言不搭後語得很,不過總算明白了,這是在求賜字了。

乖官就笑了起來,這廝,居然想著起表字了,董其昌甚至有些惱怒,要知道,他董其昌是什麼人?江南大名士,南直隸鄉試亞元公,如今的探花郎,唐三是什麼人?街面上的潑皮。

如今乖官提拔了這潑皮不假,可這不代表這潑皮就可以求字,要知道,賜字,對於時人來說是很重要的,這就像是扶桑那位赫赫有名的名將上杉輝虎(謙信是他出家的法號),他名字裡頭的[輝]就是當時幕府將軍足利義輝賜予的。

足利義輝可以把輝字給上杉謙信,可足利義輝可能把輝字給一個流浪的野武士麼?

這個道理,便是差不多的。要知道時人自我介紹的時候,有時候會把賜字的人名說出來以示誇耀,譬如唐三要是得了董其昌送的表字,他日後就可以假模假式說:蒙董探花賜,某字XX,你可呼我XX。

要是董其昌日後混到閣老,能被閣老贈表字,那還了得?一般人,能贈表字麼?那非得是關係好到一定程度才行。

所以董其昌就有些惱怒,很想拂袖而去,不過看了看鳳璋,瞧他眼神中有些無可奈何,想了想,就嘆了口氣,都上了鳳璋這條船了,也別裝模作樣了,用鳳璋的話,那就是做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如今別人看我,恐怕也是外戚國舅黨……又嘆了口氣,他看看跪在地上的唐三,這廝賣相不俗,但訕笑的嘴臉落在董其昌眼中,自然就難看得緊,當下沉著臉就道:“大都督用你,你便要好生辦事,不要在外頭敗落了大都督的名頭,若不然……”

“是是是,下官定然好生用事……”唐三是什麼人?以前街面上的大潑皮啊!最拿手的就是這等瞧人臉色的本事,一聽,這有門兒啊!趕緊一疊聲兒自誇,也不枉他麻著膽子求董探花賜字,若真得了字,日後再怎麼混,也不會差了。

潑皮有潑皮的智慧,俗話說,京油子衛嘴子,這天下當官的,沒一個不用京師的長隨的,他在京師長大,如今有了機會抱董探花的大腿,自然要狠狠抓住,講個難聽的,日後哪怕他沒混出什麼出息,也能跑去跟董其昌的同年啊鄉黨啊什麼的去打秋風,上門就說,當年蒙董探花不棄賜字某某,人家還非得給他銀子不可,這便是官場的潛規則,慣例。

董其昌把唐三著實訓了一通,這才慢條斯理道:“你這名字三字不雅,就改個泰山的山罷!表字麼,我便賜你叔同……”說到此處,就厲聲喝道,“若日後被我知道你不好生為官,別看你現在是個百戶,日後你即便做到指揮使,我也能把你給免了。”

他這話也不算誇張,他和乖官定的目標可是閣老,閣老上臺,若真要辦一個指揮使,也不是不能辦的。

乖官從旁看著,未免就有一種看著韋小寶抱著韃清皇帝康麻子要拜他為師的戲說感覺,強自忍著臉上的笑,這才接過董其昌的話尾,“三兒啊!讓你辦的事情你辦妥當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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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正喜滋滋,任誰被探花郎賜了表字,都會喜滋滋的,尤其他這身份在這兒,更是天降之喜,先給董其昌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才回乖官的話,“大都督,都辦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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