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鄭乖官還真就是在風口浪尖上,京師讖緯詩一起,劍鋒直指國舅爺,讖緯這玩意兒,歷朝歷代都是大殺器,你跟別人講仁義,別人可不跟你講仁義,乖官嘴上不說,心裡頭其實惱火的很,他本來還準備緩緩圖之,可如今看來,別人卻是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看著乖官臉上的笑容,董其昌忍不住就有些愁容,壓低了聲音就道:“鳳璋,你舞象之年,行大將軍事,歷朝歷代幾乎沒有過,鋒芒太露了,如今貴妃娘娘雖然得寵,可這種事情,說不準的,再則說,陛下身邊形形色色人等……”他這話就沒往下說,意思卻是明白的,一個人再有能力再得寵信,可是,有一個成語叫做三人成虎,這天底下的事情,都架不住人嘴兩塊皮,如今連[鄭生乘黃屋]這樣的謠言都出來了,雖然說皇帝寵榮不減,可這個謠言說不準是否就成了埋進心裡頭的一根刺,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爆發出來。

“俗話說,人事人事,歷來都是做事的人少,扯後腿的多,按我的意思,其實你應該自己上個表……”董其昌滿臉的憂容,乖官曉得他的意思,不過總不好說,[放心好了,我姐姐鄭貴妃寵榮三十多年,史書上寫的清清楚楚的],只好就笑著岔開,打斷了他的話,“大兄,你的意思是說?我上表告老還鄉?然後去寧波韜光養晦?大兄,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天子腳下長大的,京師人士,往哪兒告老還鄉啊!”

董其昌一是聽他說了一個告老還鄉的說話,二是瞧他滿不在乎的表情,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忍不住就一跺腳,“鳳璋,我是正正經經跟你說話呢!”

“哥哥,我也是正正經經跟你說話了。”乖官收了臉上的笑,淡淡就道:“不過幾個國子監的監生,以為自己當個社寮長就是朝廷命官了,又仗著朝堂上有人,便私底下攛掇了一個不知所謂的遊說之徒,這廝雖然膽大妄為,倒也有些本事,居然還真就被他把謠言給傳開了……這些人當中,固然有風骨之徒,不過,愈是這樣的人,愈是與國家無益,他們的本事,大抵就是兩個字,黨爭……”

說到此處,他撇嘴一笑,不過是東林黨雛形,懼他們何來?一幫只會黨爭的文人罷了,也就是一些耍嘴皮子的功夫,真在屠刀之下,保管一個個投降的比誰都快。

就像是後來的東林巨擘、復社創始人、寫下《五人墓碑記》的張溥,此人死後,偌大東林黨,竟然無一個人給他操辦後事,為何?都忙著跟起復為閣老的周延儒討價還價,爭取一個好官位,這可是自家的前程買賣,自然要上心,自然要揣摩,自然要奔走……要好生去呵一呵周閣老的卵子,方才能謀一個好前程,至於死去的張溥,死人麼,有甚大不了的。

歷史上,三十二歲的張溥主盟召開著名的虎丘大會,[山左、江左、晉、楚、閩、浙以舟車至者數千人],天下為之側目,終成一股浩大的政治力量,恐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死了連後事都無人操辦。

最後還是被史書罵為奸臣的馬士英一個月內奔波數千裡,為張溥操辦的後事,也是這位被斥為[閹禍]的馬士英,抗韃清寧死不降,最後被清兵扒皮充草,至於所謂眾正盈朝東林黨,不知廉恥聯袂獻城投降的,譬如東林巨擘錢謙益之流,真真是不知凡凡。

這些例子,斑斑在史冊,乖官自然不會被東林黨那一套所迷惑,打擊他們更加不會手軟,他明知道當時國子監十二社寮長中大部分都和做讖緯詩構陷自己的皦生光有瓜葛,卻隱忍不發,只是在夫子像前砍殺了皦生光,做足了國舅爺的派頭,這才趾高氣昂離去,想必在那些國子監江南士子集團的心目中,不過就是一個驟得榮寵的外戚嘴臉罷!

他可是準備放長線釣大魚的,如今他權勢不可謂不重,但是,即便真就把後世所謂東林八君子全部抓來砍了腦袋,未必沒有西林、南林、北林,說不準,還會有少林、大林、小林……終究是當時的氛圍,正是商人集團大肆追求政治地位的時代,不把這股子風給剎住,殺了高攀龍之流,必然還有矮攀龍、長攀龍、短攀龍跳出來為商人集團唱贊歌的。

商人集團的崛起,這已經是歷史必然之大趨勢,無法避免,這個,乖官是清楚的,但是,即便是在後世,西方資本世界中,也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反壟斷,也就是五百年後大家所熟知的反託拉斯法。

在大明朝這個商人地位日益高漲的時代,後世總喜歡說,當時的資本主義萌芽被封建扼殺了,卻對商人集團搞垮了整個大明朝這個事實視而不見,而乖官作為萬曆皇帝的小舅子,又是熟知歷史走向的人,自然就要狠狠敲打敲打商人集團。

就像是當初他以星球大戰為基調所寫的那個話本一般,商貿聯盟操控朝政,形成寡頭政治,導致中小商戶和地主破產,繼而把整個帝國拖入泥沼,崩潰在即……這時候的大明朝,那些文人集團,何嘗不是如此呢?就以復社領袖張溥為例子,時人筆記中這麼說他:春秋兩試,孰元孰魁,孰先孰後,庶常(張溥)已編定無遺人矣。又有謂[賴其獎擢成名者數十百人][中式者皆復社之人][所以為弟子者爭欲入社,為父兄者亦莫不樂之子弟入社……]

這不就是一個龐大的壟斷集團麼!

而再看張溥為了讓老師周延儒上位,做的什麼手段?史書曰:太倉張溥為門戶計,鳩金二十萬賂要津,宜興(周延儒)得再召。

這不就是政治獻金麼!

這些人再標榜自己為君子,卻始終不能掩蓋一個事實,資本,是逐利的。

是人皆有私心,這個,乖官可以理解,但是,一邊追逐銀子和地位,一邊又要君子一般的名聲,這個,就不能理解了,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這世上哪兒有這樣的好事兒。

故此乖官對當時的地主和商人集團努力追求地位表示理解,但是,這個追逐,必須在某一個範疇內,而不是如歷史上那般,死活不肯繳稅,卻又要享受國家的種種優惠待遇,最終把朝政搞得一塌糊塗,龐大的大明帝國轟然倒塌。

當然,這時候還沒東林黨這個詞,但是,如今高攀龍、顧允成、薛敷教這些東林黨干將已經隱顯端倪,說白了,就是以江南富庶的地主和商人為主的士子集團,在努力的追求屬於自己的政治地位,只是在外面敷了一層所謂君子的外皮,如此而已。

實際上,乖官隱約就有些覺得,那位後世被稱之為[東林先生]、現如今的吏部主事顧憲成,恐怕在這件事中就佔著極大的干係,要知道這位萬曆四年鄉試第一,萬曆八年以二甲第二名舉進士第的大才子、大名士,可是璐王的老師,璐王是慈聖皇太后最愛的小兒子,如今已經成婚,卻沒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依然滯留在京師……這位爺,歷史上死後享受的都是皇帝待遇,甚至還要超越他哥哥朱翊鈞的定陵,陵墓被後世稱之為中原定陵,規模直追他的老祖宗朱元璋。

或許有看官要說,死後的墳墓跟活著的他有一個銅錢關係麼?

當然有關係,古制,陰宅都是在世的時候修好的,像是萬曆皇帝,不就已經在修自己的龍穴了麼,萬曆今年才多大?他十歲做皇帝,今年是萬曆十二年,也就是二十二歲,就修墳墓了。

甚至乖官有時候也揣度,是不是李太後隱約暗示過小兒子什麼,導致這位璐王爺連死都要修一個超越皇帝的墓穴。

既然顧憲成是這位璐王爺的老師,乖官就不介意隨手給李太後製造點麻煩,何樂不為,他倒不是故意揣度,實在是當時清流最拿手的手段就是製造流言蜚語,譬如歷史上萬曆朝赫赫有名的妖書案,也就是他姐姐鄭貴妃的事兒,再考慮到梃擊案、紅丸案這三大疑案,根據後世誰受益誰便是最大嫌疑人的推斷,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把朱常洛推上皇位的東林黨。

至於可憐的萬曆,背了五百年黑鍋[明實亡與萬曆],正人君子都大罵萬曆的貪鄙,卻從來不提萬曆朝那麼多天災,朱翊鈞每每免掉當地錢糧,並且從搜刮工商稅得來的內庫撥銀子賑災……當然了,這些天災麼,在正人君子口中,也是因為萬曆本人人品不好,老天爺降下來的懲罰。

其實所謂清流,和後世的磚家是一個路數的,主要就是為既得利益集團敲邊鼓,呵利益集團的卵子,以此作為晉身之道。

不過,這些話,講給董其昌聽未免就太超前,乖官只好給他說一些簡單的道理,譬如這誰受益誰便是最大嫌疑人,如今的清流,聲音基本操控在江南士子集團的手上,那麼,做讖緯詩的,必然就是這些人,而朝廷對輿論的控制,未免又太過鬆懈,就讓這些心懷不軌的人有了許多心思。

當時朝廷對輿論的鬆懈到了什麼地步?前文已經說過,以羅教為首的諸教派,也就是後世所謂諸多邪教,他們的典籍都是皇家印經廠印刷出來的,比起韃清朝的因為一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就要掉腦袋,那真真是不知道鬆懈到什麼地步了。

加之明季正是反思理學的時代,個人利益高於一切的思潮塵囂直上,連那些自稱君子朋而不黨的東林君子們都投降韃清沒有任何壓力,何況其它人呢!

這種經濟轉型時期的混亂,那是歷史必然現象,在歐洲,諸國君主都是大肆搞宗教清洗,藉此來穩定度過,譬如這個時代還活著的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以及他的妻子,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這兩位都是以搞宗教清洗而出名,瑪麗一世更是有[血腥瑪麗]這個恐怖的外號,但是拋開殘酷的一面來看,在某種特殊時代,就必須要這種強制性的鐵腕政治,才能順利度過難關。

而大明朝,相對於同時期的歐洲,實在是太民主了,民主到敵人到了家門口,這邊還要先爭出一個丁卯來……不過,這種理念,讓驟然聽聞的董其昌卻是瞪大了眼睛珠子,半晌,才搖頭苦笑,“鳳璋,連殺人都被你說出這麼多道道來,我也被你弄得有點糊塗了,按你所說,那歐羅巴諸國如今也正是商人努力追求地位的時候,這個反對神性,提倡人性,倒是頗有我大明[百姓之道既是聖人之道]的味道……”

乖官內心就苦笑,這位董哥哥還真是有自信,不過再過幾百年,天朝這種自信就要全部喪失殆盡,要反過來說,我們像別人了。

“哥哥說的有道理。”他就點頭,“這種手段,就好像花匠給一顆正在成長的樹苗修建枝節蔓延,也是必要的手段,若是任其發展,未免不成材……”

董其昌對這話是大點其頭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當下就道:“這麼說來,好罷!這次哥哥我盡力幫你周旋一二。”說著,也不待乖官開口,扭頭就出門而去,乖官瞪直了眼睛,“大兄,大兄……”喊了好幾聲,董其昌卻已經去得遠了,旁邊包伊曼貝荷瑞兩個崑崙女奴就抿唇低笑,包伊曼輕笑著就說:“奴奴瞧著大老爺也是一心要幫老爺做事情的……”

如今乖官家中上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董其昌有稱大老爺的,二老爺必定是指陳繼儒,而乖官,自然是老爺,至於國丈,目前已經升格做太老爺或者老太爺,這也不能怪大家把乖官喊得老,實在是他如今體統大,堂堂國舅大都督,若是還稱少爺,未免就要不合適了。

乖官只好搖頭,估摸著,董其昌必然是往翰林院找同僚、同鄉、同年這些關係,別忘了,董其昌可是南直隸鄉試亞元,一筆字畫更是天下無雙,在大明朝,這就是最好的通行證,他要去串聯,比乖官親自去收小弟,那是要強上許多的。

從古至今,上位者養御用文人,就是這個道理了。

而這時候,乖官腹誹了無數次的顧憲成,正在給當今萬曆天子的弟弟璐王講經義,今天所講的,就是他當年的得意之作,萬曆四年的時候他在應天府鄉試得中解元的文章,主要就是講廣開言路,虛心納諫。

當年閣老王錫爵曾經對這位喜歡抨擊朝政的大才子做出如下的批評:當今天下之最怪者,朝廷認為對的,外人一定認為不對。朝廷認為不對的,外人一定認為是對的。

而顧憲成針鋒不讓,反唇相譏道:我看應該這樣說,外人認為對的,朝廷一定認為是錯的。外人認為是錯的,朝廷一定認為是對的。

持心而論,顧憲成這番論調,還是頗為有可取之處的,只是,在明季這個連造反的邪教印刷經冊都在皇家印書廠印刷的時代,言論自由已經可算是放縱了,天下最大的問題不是發出的聲音太少,而是發出的聲音太多,而顧憲成堅決認為,天下發出的聲音依然太少,而朝廷若是稍微有一點抑制言論,那麼,這個朝廷便是要打倒的[邪黨],應該換一批君子來住持朝廷。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