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衝虎煞南,無忌,諸事宜,利見大人。

清晨的時候,京師還下了一場雨,把地上石板洗刷得乾乾淨淨,到了中午,蟬鳴噪噪,又盛熱起來,不過,在德勝門附近,業已聚集了無數的百姓,粗粗一估,怎麼也得有十數萬,從城外一直排到城內數條街,這些人都是前來瞻仰國舅大都督風姿的,以大軍二十萬出塞,降服土默特十二萬戶部和察哈爾八萬戶部,漠南漠北底定,這等功績,國朝開國兩百多年,罕見啊!

當然,官方言論絕對不是如此,而是宣大薊遼四鎮在寧遠伯李成梁率領下深入瀚海……不過,這話也只好哄一哄外地人,京師百姓,誰個真信?[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這京油子三個字難不成是擺設麼!寧遠伯爺是國朝二百年未有的悍將,這話不假,不過,若沒國舅大都督,哪兒有他什麼事兒,不過京師百姓也都曉得,德妃如今是貴妃了,說不準,還要加皇貴妃銜,如此一來,這潑天的功績,也只好化為烏有了,誰叫國朝慣例如此呢!

即便如此,京師百姓依然樂於見到如國舅大都督這般的人才,真真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啊!尤其是這位國舅爺那可是不擇不扣的京師人士,祖上數代都是大興縣人,這如何不讓京師百姓臉上有光彩呢?日後說出去,咱北京城也出過這等驚採絕豔的人物。

這人堆裡頭,有個閒漢叫過賣冰糕的,點了一碗綠豆冰,那賣冰糕的掀開層層棉絮,裡頭木匣子裝著冰沙,那冰沙細碎如沙棘,不過這時候卻凝結到了一塊兒,賣冰糕的拿鐵勺子敲了敲,勺了一勺放進碗裡頭,又自旁邊隔屜勺了綠豆,再切了些酪皮子進去,就成了滿滿一大碗的綠豆冰。

買冰糕的臉色黝黑,在太陽曬得滿臉油汗,自己卻捨不得吃一碗,滿臉笑著把綠豆冰遞過去,“承惠,十個錢。”

那閒漢從頭上拿下紅色幘巾在手上扇著,罵罵咧咧道:“泥馬,這天氣,熱得邪乎,聽高先生說,這是刀兵之兆……”一邊嘀咕一邊接過大海碗在手,呼呼啦啦一陣喝,頓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一股子舒爽從菊花直衝囟門,真是冰涼沁脾。

把綠豆冰吃完,他看著那滿臉堆笑的冰糕男子就一瞪眼珠子,“吃你一碗破冰,也敢要錢?知道爺是誰麼?”

那賣冰糕的男子操著山東口音,大抵京師百姓是不大會幹這等營生的,雖然賣綠豆冰其實也挺賺錢,不過京師百姓誰能拉得下那張臉面,大家都是四九城的,至於走街串巷幹這個麼?豈不是要被人笑話,這就跟後世都市百姓一邊唾罵農民工搶了他們的工作一邊又不肯幹那些又髒又累的活一般。

冰糕漢子結結巴巴道:“二哥,俺每實實不曉得恁是個甚淫……”

山東人見面,忌諱別人叫大哥,據說就是因為武大郎,叫人大哥,那就是諷刺人烏龜王八綠頭巾的意思,叫人二哥,這便是好的,武二爺的意思,故此山東逢人都叫二哥的。

“泥妹。”那閒漢啪一聲把碗往他挑子上頭一扔,裡頭冰沙都凝成冰塊兒了,頓時跳落在地上,那閒漢指著地上的冰塊就道:“這泥馬,是冰沙麼?怎麼著?少放綠豆多加冰?以為三爺我是窮逼孩子?沒吃過冰沙?還敢跟三爺要錢?錢是沒有,瞧見沒……”

他說著,豎起一個巴掌,瞪大了眼珠子就嚷道:“大嘴巴子賞你兩個,正好十文錢。”

這賣冰沙的,有好有孬,那些上好的冰沙,真個碎如冰雪,都是現刮出來的,裡頭添料也正宗,譬如穆家老店的冰沙,整個北京城都有名,有不少達官貴人都喜歡去吃,不過像是這等走街串巷的賣冰沙,若要現刮,未免勉強人家了,這大熱天頭,普通人也就吃了涼爽,哪裡還能仔細咀嚼冰沙夠不夠細膩,何況價錢也天差地別啊!

不曾想,這賣冰糕的男子卻果然有些山東武二爺的脾性,京師閒漢的做派根本嚇不住他,居然結結巴巴繼續跟對方要錢,“二哥,俺每做的小本買賣,真真不好不給錢的……”

旁邊有人就勸他,“你這裡頭冰塊未免太大了……”說著,壓低聲音就道:“這人名喚唐三,是出了名的潑皮,休要惹他,若不然……”

唐三洋洋得意,哼了一聲,就不去搭理這賣冰糕的,踮著腳就往城門口那邊張望。

這勸架的也是好心,若被人掀翻了挑子,何止十文錢?不曾想,這賣冰糕的還真就有武二爺的脾氣,騰騰幾步上去,一把就扯住了唐三,“恁不給錢,那揍是不行。”

被賣冰糕的一扯,唐三頓時高聲叫嚷起來,“臥槽泥馬勒戈壁,曉得三爺是誰麼?三爺跟國舅大都督那是一條街上的街坊,我們祖上三代都是街坊,就你這裡頭全是冰塊的冰沙,平時給三爺吃三爺也看不上一眼,吃你一碗,是給你臉了,你倒還上臉了……”

那賣冰糕的嘟嘟囔囔,“俺每管你甚舅子,不給錢,揍是不行。”兩條胳膊就緊緊攥住唐三的衣裳領子,唐三自小就是個頑劣子弟,也學紅拳的,這紅拳是戚繼光練兵的基礎,相當於後世兵哥哥的擒拿拳,自從戚繼光做了薊鎮總兵官,這紅拳在京師就頗盛行,當初唐三也以為,自己練了紅拳,定然也能無敵天下,大殺四方,幾年苦練下來,才發現自己也不過就是對兩三個普通漢子的本事,若對方拿刀,自己也要掉頭就跑,不由頹然,這才曉得,為何別人要花重金,請名師,若自練紅拳便能無敵天下,這無敵未免也太不值錢了,從那以後,也就不大再練。

不過即便如此,他人高馬大,又是愣脾氣,再有幾年功夫在身上,果然在街面上就有些了名氣。

不曾想那賣冰糕小名大傻,雖然不是真的傻子,卻有些認死理,若不然怎麼又會為了十文錢連挑子都不要了就死死扯住唐三,而且他自小祖傳的螳螂拳,功夫全在手上,那一把拽的實實在在,任唐三翻了數下,居然沒掙脫對方,這時候街面上全是人,周圍圍觀者甚重,他頓時臉色一紅,當下呔一聲喝,使[鐵胳膊]一擠,硬生生就把對方給擠出懷中去,等對方跌出,這才發現,自己衣裳居然被對方硬生生撕掉了一塊。

這也就是說,對方並不是他擠出去的,而是自己衣裳太爛,對方這才被自己擠出去,唐三臉色頓時就愈發紅了數分,卻是漲紫起來,轉身就從沿街的一家鋪子裡頭拽了一張板凳在手,便要撲過去拿板凳砸那賣冰糕的,一邊撲過去一邊還嚷嚷:“居然把你家三爺的衣裳給撕壞了,不揍你個滿臉開花,你便不知道,這花兒為何開的這般紅……”

這時候,旁邊撲哧一笑,接著便有個嬌脆悅耳的聲音道:“額吉格臺,這個人,真是你的街坊麼?說話倒是有趣。”

旁邊就有一個無奈的聲音道:“唐三爺,不是聽說你要跟高夫子讀書的呢?怎麼還這般廝混?”說著,街邊一個五尺略不到些,臉上帶著面紗的年輕男子便從手上拋出去一塊銀餅子,正好落在那賣冰糕的漢子懷中,“他的錢我給你,不過,你這冰沙也不能太大,總不能如斯蒂芬周那般,冰塊越大越好,吸管越粗越好……”

這[冰塊越大越好,吸管越粗越好]乃是後世《食神》的臺詞,這時候自然是沒人懂的,不過那賣冰糕的漢子倒是憨厚魯直,接了一枚銀餅子,就如火炭一般燙手,在手上拋來拋去,終究沒敢收下,訥訥道:“這位小老爺,俺每做的小本買賣,實實不敢受小老爺這般大的銀餅子。”說著,就拿衣裳一角把那銀餅子擦了擦乾淨,走過來雙手奉上,隨即看了唐三一眼,甕聲就道:“那一碗,就當俺吳義請恁吃了,俺每山東人都是好漢,俺螳螂拳練得不到家,不過恁的大紅拳,若不是最後一下子,有[關中紅]的味道,也不值一哂。”說話間,轉身就去蹲下,挑了挑子來,舉起寫著[止渴冰沙]的幡,就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市井間果真有如許好漢子。”有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忍不住就讚歎,她身上穿著輕綢裙子,帛紗背子,臉上罩著面罩,那叫一個精緻,卻是用金絲編織成人臉模樣,四周再用許多半顆大東珠固定,覆在臉上,用絲緞綁在腦後,一瞧就是富貴之極人家才用得起的,這款式,京師的百姓有認識的,乃是一家新開不久的鋪子,叫做白駝山商號,專一經營各類奢侈物品。

這個鋪子雖然是新開的,可裡頭賣的東西,都會在不經意的地方有小小的精緻標誌,不是萬曆就是德妃,京師人都是神通廣大的,眼眉通挑的,如何還不知道,這定然就是那位國舅爺才敢如此,也才會如此,即便不是那位國舅爺經營的,也是那位國舅爺參了股子的,說不準,連萬歲爺都有股子在裡頭。

這身材高挑的女子,一身上下,無一不是白駝山商號出來的精品,說個難聽的,光是這一身行頭,就貴不可言,故此,即便有那不長眼的,瞧著這一身打扮,也不敢上去如何,做潑皮閒漢,也要講究個眼力見兒,這等人物,誰敢去惹?說不好,便是哪家公侯家裡頭的。

“仗義每多屠狗輩啊!”乖官也隨口說了一句,那賣冰沙的,手上功夫還行罷!市井間總有些人物的,不過這並不代表,他鄭國舅非得把任何有些本事的都弄到麾下來,當初在扶桑,宮本武藏他老爹新免無二西,他也棄之如敝屣,要知道,這個時代,可不是什麼有點功夫就能傲公侯笑王孫的時代,他家單叔,那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是在戚少保帳下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前程,真說發達,還是他鄭國蕃上位以後,才把赤霞老爺抬協起來。

世事便是如此,有本事,不代表你就能出頭,有本事就能出頭的,叫做玄幻小說,有本事卻不一定出頭的,叫做世情小說,大明朝,就是如此,任何朝代,也都是如此,若真以為有點本事就會出頭,勿論這人讀了多少書,也只好叫做書呆子。才情如徐文長,一輩子也出不了頭,況且他人乎?

不過呢!這閒漢唐三,倒是跟他有些淵源的,當初這具皮囊在縣學讀書,就聽說過這個名字,在大興縣,唐三也算得上是奢遮的閒漢,何況後來[鄭家小官勇割雙頭]唱本故事中,這唐三也是有濃墨重彩的,乖官從大興縣衙出來,當時一眼就看到過這廝,故此,如今這廝既然就在眼前,他卻是不介意提攜一下對方的。

這時候唐三卻是如遭雷殛,眼前這人……是……是……是……是鄭家小官?不不不不,是鄭國舅,國舅大都督?

他抖著嘴皮子,張口結舌,卻說不出話來,乖官伸指抬了抬臉上的面紗,似笑非笑就道:“唐三爺,來來來,自家人,到我身邊來,咱們看看這國舅大都督進城的排場……”

唐三雖然讀書不多,而且脾氣有些愣,可這並不代表他是笨蛋,事實上,能做到他這個地步的大潑皮,又如何會簡單呢?就好像《水滸傳》裡頭的潑皮牛二,若不是碰著了真敢殺人的楊志,還不一樣平日耀武揚威。

一時間,他福至心靈,翻身拜倒在地,嘭嘭嘭就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畢恭畢敬呵腰走到乖官跟前,“茂才老爺有甚使喚的,小三我無有不尊。”

乖官瞧他這模樣,忍不住就笑起來,不錯,算得有眼力見兒,當下伸手,唐三趕緊低下腰桿子好讓他順利地拍到自己的肩膀。

在唐三肩膀上拍了兩下,乖官就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別廝混了,先領個錦衣衛副百戶,在我跟前做事罷!”他說著,就微微嘆氣,看著城外,緩緩道:“京師居,大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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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城外喧譁聲四起,接著就瞧人群開始高低起伏地張望,都在喊,“車仗來了……瞧,好威嚴的車仗……咦!那三搭頭的蒙古人,莫不就是漠北小王子布延麼……”

軍隊無召,自然是不能入城的,進城的不過百來騎,即便如此,也是看得百姓們如痴如醉,歡呼聲四起,唯一遺憾的是,沒瞧見國舅大都督和漠南第一美人順義夫人三娘子,只在車廂裡頭不肯出來。

這,倒是讓那些原本期望鄭國舅會在城門口演一出什麼亞聖孟子曰[民為貴]的戲,並且自家正好來呵斥對方的一些人失望了,這鄭國舅,這個年紀,不應該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麼?小小年紀,居然做事如此老練,曉得低調,真真滑不溜手……而乖官身邊的唐三,已經歡喜得痴了,真真是一跤撿一個金元寶,自己這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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