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簾開合,枯針望著塵埃飛揚的走廊,又看了看身前兩步遠的少年背影。

這裡是……

“還記得這棟樓嗎?我曾經帶你來過。”少年背對著她,語氣淡淡,陳述事實的氣息,平穩坦然。

枯針環視周圍,無非是破舊場景,空氣中也是渾濁不適。還是漸漸引出些許記憶碎片,拼湊起來:在她被他帶著“逛校園”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裡。因為那個腦子裡的聲音……被迫中止前行。

與那次不同的是,韻術麒並沒有緊緊地盯著她,生怕她從眼前消失——他甚至敢於背對著她,想來是清楚,她會願意站在這裡,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也或許是,為了與記憶中的“她”相對,而選擇不看她。

枯針眨眨眼眸,不語。

韻術麒停頓片刻,估摸著她已經想起來了,依舊按著自己的節奏,平淡地說著:“不僅僅是來過,而是在以前,經常來。像是秘密基地一樣——只屬於我們倆的。”

關於這棟樓荒廢了多久,韻術麒也只是聽聞些隻言片語,判定很有年頭了,卻還是不倒,沒有被拆除或挪為他用。有時候上鎖,有時候則疏於管理,連門鎖被腐蝕掉了也無人知曉。礙於一些鬼魅傳說,基本上也不會有人經過這裡,對這棟樓多看一眼。

對於想找個安心之所的雨晴珊而言,是新奇可靠的好地方。

“阿珊,這裡……”

面容還有些青澀的韻術麒微微笑起來,轉身攤開雙臂,展示著這片空間,振奮起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引起塵埃震動,使得些碎屑簌簌地抖落下來。

“這裡,只有我們。想要做什麼都可以。”

荒敗的腐朽氣息的空蕩空間裡,年輕的少年少女自在瀟灑,言笑著,哭罵著,人與環境鮮明的對比有些奇異。

避開行人,甚至避開監控,按捺著莫名激動的心情,穿越鏽蝕嚴重以至於微微變形的門扉,來到獨屬於這對人兒的空間,以及時間。

過於誘人,過於夢幻。

一切外界不允許的在這裡被拿出來,被消化,歸於平靜。

平庸得乏味的日常俗事,千篇一律的面目,麻木的靈魂在自由的空間裡才能舒展開來。

緊皺的眉舒展開,緊抿的唇舒展開。

羞怯的笑,開懷的笑,說著不像話的話。膽大妄為起來,罵著佈置了恐怖數量作業的老師,嘲諷著拍老師馬屁的學生,陳腐壓抑的事物,被肆意挑揀出來肢解摔打,反正不可能光鮮亮麗,再毀損也無妨,只為了吐出一口濁氣,發洩無端憤懣。

笑罵過後,臉頰肌肉用力繃緊得微微發疼,卻不免染上幾分惆悵迷茫。

“既然討厭這裡,為什麼不離開呢?”

少年少女靠著牆壁懶散坐姿,不約而同地仰頭望天,看著窗外那一方翻湧無常的雲霧,輕輕地嘆氣。

“沒有特殊的理由,怎麼可能隨意離開。安安穩穩地在這裡就讀,熬過這幾年,然後畢業,再然後……”

“然後會怎麼樣呢?要去哪裡呢?”

“你想要去哪裡呢,阿珊?”

少女垂眸,睫毛很長,彷彿有星點在上面跳舞,輕輕顫動著。

沉默許久,低聲:“我沒想過。只是覺得,無論去哪裡,都很討厭。”

路上的奔波勞苦且不論,漂泊到全然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重新建立起來,充滿不確定性,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接受新的環境,新的群體,試圖融入,以這樣毫不令人歡喜的姿態接近著,可笑而疲憊的徒勞。

只是為了讓自己生活得安穩些,靠著能夠容納進去的群體,慢慢地站穩腳跟,然後才敢以較為穩定的姿態去觀察周遭的事物,那些善意或惡意。

可有想過群體是否願意接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允許權益交織著歸順當地的規則,共享一些資源,榮辱與共。

防備著,自顧自地說笑,偶爾有眼神迅速試探過來,想要抓住痕跡的時候又若無其事。

彷彿空氣中的每一粒微塵都在嘲笑著:你不屬於這裡。

為什麼一定要屬於什麼呢?為什麼一定要生活其中呢?

一個人也很好。沒

有必要……

想要被誰看見,想要被誰作為焦點,目光坦蕩蕩地直視著,自然地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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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出這樣的想法,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不重要,可是困擾著。

這樣的人存在嗎?是你嗎?

但是你,又是因為什麼而接近的呢?也許也只是當作笑話罷了。

所以去哪裡都一樣。在哪裡也一樣。都是陌生的人。同樣的眼神與碎語。不能理解。不期望理解。只想要儲存好自己,能夠正常的學習生活,就足夠了。在這裡也不過是為了完成不得不完成的學業而已,跟其他人有什麼關係呢?

至於未來……聽上去就很遙遠。遠得陌生,更加不可捉摸。

不想要冥思苦想,把問題拋回去:“那你呢?”

“我也沒有想過。”韻術麒乾笑幾聲,並不裝深沉,“大概還是常規的路子,畢業,升學,去更大的城市……”

他看著少女的側臉有些許落寞,收回跑遠了的遐想,沉聲道:“我不會拋下你的。”

“說的什麼話。”少女微微抿唇,忍俊不禁,“你肯定要比我早很多離開這裡。我在這裡上學,跟你可沒什麼關係,更不要你掛念。”

因為是完全中學,所以待在這裡的時間很漫長。但是再長,終究也是要畢業的。凝滯的時光,忽然解凍,不可遏制地飛速流淌,很遠很遠,超出想象。

怎麼就談到這傷感的話題,離別什麼的……明明到哪裡都一樣,遇到什麼人也是一樣的。無所謂。

韻術麒卻不管她話中藏著的淡淡哀愁,目光炯炯地說道:“自從我亮明身份照顧你,就不能甩開了。我是你哥哥,一直是,永遠是。不論去到哪裡,我都會……”

“不需要。”少女恬靜微笑著搖頭拒絕,淡淡神色溫婉疏離,“過你自己的生活就好。沒必要強加什麼責任。我清楚我是多麼麻煩的一個人……離開之後就斷了聯絡吧。就像沒有出現過一樣。都一樣啊,能顧得上的只有自己的世界,畢業典禮上也會祝福你的。”

怯弱著向陌生龐大的世界伸出小爪子,感到疼痛之後縮回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壁壘更加牢固了。

很早之前就信奉著某些觀念,雖然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人該要一個人活著。可以站在群體中說著一樣的話,做著一樣的事,但是永遠只是作為一個人而活著。其他人接觸不到,也不需要接觸。

很清楚地抓住這一點,善意承受著,惡意也承受著,都一樣,對於她來說。

可能是近乎本能的防備心讓她無法與人交心,真切地撞擊到人群的懷抱中,那保持著自己也挺好。有著這樣的想法,人群離她就更遠了。有點奇怪,又理所當然。

不清楚被討厭著還是喜歡著,假想若是存在著,也不過覺得都一樣。

她被排斥著,又或許是她已經感受到不可能被接納,所以端著自己的清淨獨處。

朋友什麼的,才不需要,也不理解是什麼。

如果某個時間與某人產生了某種羈絆,那麼時間到了,終要分別,分別之後也就和之前一樣吧,一直一直是一個人。

什麼也不需要啊。

“阿珊。”韻術麒皺著眉看她,那白皙面孔似乎更加蒼白了。

深吸一口氣,他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只清楚我自己想做什麼,你也無法阻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說到做到。”

“你不用畢業?你不用升學?你不用去大城市闖蕩,看這裡永遠也不會擁有的風景?”少女依然在發笑,眼角隱約有晶瑩閃爍,“留在這裡……隨時要腐朽發黴一樣,每天都是一樣的,看見的人是一樣的,做的事是一樣的……這樣的生活遲早要擺脫,但不是我。我得在這裡待很久,待上好幾年,可能變得和他們沒有區別了……也許就安定下來了,什麼也不去想。”

悲涼絕望。

卻是再熟悉不過。

熟悉才會產生安心,生出喜歡。

可是怎麼會對這裡喜歡呢?除非與他們同化。

只有那個模樣,才是適合在這裡生活的。而她還太慢了,所以才感覺到痛苦,快要無法忍

受的痛苦,碎語與眼神笑意,她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夠變成他們的模樣,學著安心地待在這裡。

她感到不安,很久了。像是一直被嘲諷的:你不屬於這裡。她也覺得不屬於這裡。可是該是哪裡?還能去哪裡?

只是因為某些可笑的原因,遙遠地奔波,落在這裡,結識了眼前人,就該收斂一切浮動的不合時宜的念頭,死心塌地地悶頭學習生活?

太多不明白的事。她只是在這裡。被丟棄在這裡。誰也不在乎。

再過不久,連眼前人也要離開了。

有什麼不同?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一樣的黑暗絕望,漫長難耐。

可笑地說著含糊的激動的承諾,有什麼意義呢?很快就會遺忘,更廣闊的新鮮的世界,一下子會把過往的灰濛濛全部吹散撕裂,什麼也不會記得了,本就沒必要記得。

腐爛在這裡的只有她,只有她就好了……

不對的只有她。無法適應環境安心地生活下去,是她的錯誤,不該給任何其他人帶來麻煩。但是麻煩已經產生了,就盡可能少一些,甚至直白地告訴別人,不用在意她也可以。怎樣辱罵也可以。作為陌生人闖入這裡是她的不對,雖然她無處可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切沒什麼不同,只是她變得更為脆弱惶恐了。如今,連他也要失去了。

遲早的事。她清楚地知道著。如何讓自己狠心,不去在意這些?

會學會的。學不會的話該毀滅了。

韻術麒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小手,牢牢地包裹在手心。

他看著她低聲抽泣著,雖然有些困惑,但覺察到應該是提起的話題大失敗的緣故。

她很脆弱敏感。很不容易讓她信任自己,接受自己的好意,還和她一起建立起這個秘密空間。但是稍有不慎,還是會遠遠地推離。

她並非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摔倒了會哭,習題太難了寫不出來會哭,想到發生的窘迫尷尬的事情會哭。他隱約明白這次哭是因為什麼。

不捨得他嗎?不全是。更多的是害怕自己又是一個人了。已經在這裡快一年了,可還是對什麼都小心翼翼,什麼都陌生。對她來說沒有區別,不會給她溫暖的擁抱,貼心的慰問,猜疑妒忌像毒刺一樣在暗中蔓延,好在是還沒有人動手動腳,明面上的創傷。

現在她勉強會試探著抓住他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後,可是當他畢業那天,她得看著他衣著光鮮笑容燦爛地揮別母校,走向更遠的世界,而她只能留在這裡,繼續灰暗的歲月,如何能不難過?

他幾乎是在這裡長大的,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瞭解,但唯獨不瞭解人心深處細微敏感的那些東西。其他人基本不會需要憐憫,但是初來乍到……不,就算來了一年,還是格格不入著。很奇怪,但隱約能夠理解,但也做不了什麼,只能陪伴著她。

如果連這微弱的陪伴都不存在了,她要如何是好?

面對這樣嬌弱美麗楚楚可憐的人兒,沒有辦法不耐煩,只能試著呵護。他下的判斷就是不能離開她,不論什麼形式。

還有些時間,距離他註定的畢業。

什麼時候開始,畢業變得理所應當呢?如果強行要留下來……不,也可以考慮一下將她一起帶走?可是能用什麼理由呢?畢竟在大人看來,只是在這裡度過幾年求學時光,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必經階段罷了,沒什麼需要特別在意的,更是不容許冒出什麼理由讓他們去在意。

韻術麒牽著她的小手,感受著手指的力度由堅硬的抗拒到無力的柔和,柔弱無骨地貼在他的手心裡。身邊的人兒彷彿是累了,長長柔發的腦袋也試探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思忖著,捏了捏她的小手,以示安撫,久久沉默不言。

表明態度並不一定需要言語。就像他一直慣用的先付出行動,直到這些行動不得不引起施與物件的注意。

他希望自己能更強大些,除了口頭上爭辯辱罵,也能夠更強有力地抗拒那些理所當然的念頭。

只是為了身旁這個柔弱的少女。

不希望她受到來自其他人的傷害。

他自己卻是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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