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屍鬼?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掃視下水道裡的怪物們——它們密密麻麻,形態各異,不斷地發出非人的嘶吼。

“你怎麼回來了!聚會日還沒到呢!”

矮得出奇的男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飽經滄桑的臉。

“豪瑟大叔,”希萊虛弱地道,“就不興我提前回來看看?”

一邊的沃尼亞克哼了一聲,臉上和肩膀上的瘤子一陣亂顫。

矮小的豪瑟大叔踮起腳,眯眼看了希萊一眼,又看了泰爾斯一眼,這才嗯了一聲,轉過身吱呀吱呀地往回走,揮舞起小短手:

“回去回去,不是入侵,是自己人回來了,散了散了,不吃飯吶?”

下水道裡傳來一大片松了口氣的聲音,脫下皮套的人們紛紛回頭,交頭接耳四散而去。

豪瑟大叔拍了拍那個面目醜陋,眼睛小得出奇的“巨怪”,把他趕起身來:

“對,波波,你也回去,回去,回去吃飯,沒你事了,對,你這個笨笨的大個子……”

“嗚嗚嗚!”

“好吧好吧,你這個可愛的大個子……”

“嗚嗚!”

泰爾斯驚疑不定地看著那些拖著皮套往回走的“怪物”:他們之中,有的人面貌醜陋,有的人缺胳膊少腿,有的人身形奇特……

這是……

“對了,斯里曼尼呢?”

希萊反應過來,連忙問道:

“沃尼亞克,跟我們一起下來的那個男人呢?”

沃尼亞克斜著身子,聳了聳唯一能自由活動的左肩,舉起火把讓出空檔:

他的身後,斯里曼尼直挺挺地躺在一邊的牆角下,雙目緊閉,早被嚇暈過去了。

————

幾分鐘後,泰爾斯和希萊圍著火堆,坐在一個廢棄已久的大蓄水池邊上,汙水在他們幾米遠外的低地靜靜流淌,頭頂的井口投下幾束光。

“我能怎麼辦?”

沃尼亞克坐在他們對面,揮舞著雙手,肩上的瘤子簡直像另一個腦袋:

“緊急出口突然開了,你被波波抱回來,滿臉鮮血昏迷不醒,然後兩個人來了,第二個還拿著武器,換了誰都得以為你在外面惹了事兒被追殺……你說,二十四,我能怎麼辦?”

“也許你可以友好點,而不是直接開始嚇人。”

希萊換了一套稍微乾淨些的衣服,頭上纏著繃帶,她舉著一個與其說是杯子不如說是鐵盒子的容器,喝著裡頭味道奇怪的藥水:

“我太久沒回來了,轉彎的時候踩空,撞到頭暈過去了,嘶啊,疼!”

希萊摸著頭上的傷口,表情痛苦。

泰爾斯坐在她身旁,皺眉地看著自己“杯子”裡的藥水。

“嘿,把人嚇走的主意可是你想出來的!”沃尼亞克抗議道。

泰爾斯心情忐忑地左右張望:

這是個廢棄已久的下水道,條件簡陋,面積卻不小,裡頭住著各種,各種,額……

“今天茶杯裡的幻影顯示的是‘歸來’,我就知道有事要發生,哈哈,”另一邊,一個矮小的侏儒婦人從一個破爛的桶裡舀了一勺難聞的藥水,走向縮在牆角,醒來後更加驚恐的斯里曼尼,“繼續喝,除非你想得病或感染死掉!要知道,剛剛那些是下水道的汙水!”

“謝謝你,迦達瑪大娘。”

希萊嘆了口氣,毫不猶豫地喝掉難聞的藥水。

“無論如何,二十四回來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正好,跟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吧!”火堆邊,一個攪著鍋子的姑娘接過話頭,她的聲音甜美清亮,一頭長髮烏黑油亮。

“謝謝你,多蘿西,我等不及了。”希萊微笑回話,聲音格外溫柔。

泰爾斯不由得望了希萊一眼,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方用這麼好的態度說話。

但不知道為什麼,另外那個叫多蘿西的姑娘一直拿後腦勺對著他們——咦?

泰爾斯一驚,這才發現:

這姑娘的臉上,從額頭到眼周,從鼻子到下巴,都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毛髮。

所以從遠處看去,才會覺得像是後腦勺。

多蘿西感受到泰爾斯在盯著她,頓時一顫,她猛地捂臉扭頭,躲避他的視線。

“嘿,眼睛往哪兒看!”一邊的沃尼亞克怒道,泰爾斯連忙低下頭。

“沒關係的,多蘿西,他是我的朋友,”希萊一邊安慰多蘿西,一邊責怪地望向泰爾斯,“他不懂事兒。”

“朋友?”

沃尼亞克沒好氣地道,對泰爾斯敵意滿滿:“我們沒有朋友!”

“噢,別傻了,你這個小瘤子,”迦達瑪大娘放下比她還高的勺子,回過頭來,“你當然有朋友,整個坑道裡都是!”

“嗚嗚!”更外圍的波波——面目奇特,長相罕見,智力卻如小孩的巨人——呼哧呼哧地點頭。

整個坑道。

泰爾斯轉過頭:這個廢棄下水道裡,每個角落和洞窟都住著一些人,嗯,“奇特”的人。此刻到了飯點,他們來回忙碌,在火光間影影綽綽。

“不一樣!你,我,二十四,多蘿西,波波,還有豪瑟大叔,我們都一樣,屬於這裡,”沃尼亞克不爽地指著泰爾斯,“但是他,他不是我們的一員!”

我們的一員……

泰爾斯皺起眉頭。

“哦,他當然是我們的一員!不信你看。”

希萊抬起頭,回身打了泰爾斯的後腦一下。

“嗷!”

泰爾斯嘶聲痛呼:“你幹什麼?”

可希萊非但沒有停手,還接二連三打了好幾下。

“嗷!啊!唉喲!”

泰爾斯忍無可忍,他挪出三步遠,回過頭捂著腦袋,憤怒地盯著希萊。

“看到了?”

希萊看向沃尼亞克和多蘿西,聳聳肩:

“這是懷亞,他小時候摔壞了頭,是個腦殘。”

所有人都聞言一愣,幾秒鐘後,沃尼亞克氣憤地扭頭,多蘿西則咯咯笑了出來。

“我真為你高興,小六!”

迦達瑪大娘揮了揮勺子,哈哈大笑:

“你終於有男朋友了!”

“嗚嗚!”

火堆旁奇特的坑道居民們來回起鬨,唯有沃尼亞克依舊不甘心。

面對他們的眼神,泰爾斯無比尷尬。

“他不是我男朋友。”希萊無精打采地道。

“真的?但他剛剛救你的樣子,可帥了!”迦達瑪大娘眨眨眼睛。

“對,故事書裡都是這麼寫的!”多蘿西接著道。

“那他呢?”

豪瑟大叔抱著一堆貨物從另一個洞口出現,他來到一張明顯是工作臺的桌子旁邊,站上墊腳凳,向著躲在角落裡強顏歡笑的斯里曼尼示意。

“好吧,他是個乘客,上面來的,”希萊嘆了口氣,“逃難的。”

話音落下,泰爾斯感覺到,大家看向斯裡曼尼的目光馬上變得警惕,充滿了排斥與敵意。

這個瞬間,他才突然意識到,方才後腦勺挨的那幾下,是希萊為他做出了擔保。

“好吧,斯里曼尼是個辯護師。”

希萊道:

“他有錢。”

斯里曼尼看著這麼多奇特的目光,不得不在恐懼與緊張中露出微笑。

“一個小時兩個銅子,過夜二十個,包吃的話費用另計,”沃尼亞克拉下臉來,“別看了,你不是第一個來這兒逃難的人!”

斯里曼尼愣了一下,直到旁邊的波波怒哼一聲:

“嗚!”

斯里曼尼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好吧好吧,我給,我給就是了,該死……”

但他掏錢的動作停了下來。

“額,我,我,我的錢都在……”斯里曼尼尷尬地指了指頭頂。

在一眾居民不善的目光下,泰爾斯嘆了口氣,掏出懷亞——真懷亞——給他的錢袋,扒拉出一把錢幣,遞給沃尼亞克。

大家的目光這才緩和下來,多蘿西和迦達瑪大娘開始給大家遞碗分食物——儘管只是一些普通的燕麥粥和燉菜。

“謝,謝謝,這是個下水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還有,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斯里曼尼不再如之前那樣緊張,但也許是境遇使然,也許是環境太髒,他依舊很不自在。

“這地方是我們的家,”迦達瑪大娘拖著鍋子,把一勺子粥扣進他的破碗裡,再細細地在鍋裡扒拉幾下,把下一勺小心翼翼地放進希萊的碗裡,“實在不行,你就理解為:我們的幫派、”

“霸王幫!”沃尼亞克舉著碗,無比自豪。

“下水道幫!”在一邊挑揀著舊貨的豪瑟大叔諷刺道。

“殘暴幫!”沃尼亞克不服氣道。

“嚇人幫!”迦達瑪大娘哈哈直笑。

“超級恐怖幫?”沃尼亞克猶豫著,又提出一個建議。

“嗚嗚!”另一邊的波波回應道。

“地下怪物幫!”沃尼亞克還想再掙扎一下。

“助人為樂幫!”頭髮長滿臉孔的多蘿西柔柔地道。

“好吧,”沃尼亞克嘆了口氣,放棄爭吵,他碰了碰肩膀上的瘤子,“吵了十幾年,我們還是連幫派名都沒達成一致。”

“只有你一個人在吵,”豪瑟大叔吃力地開啟一把破洞的舊雨傘,開始拆卸傘骨,“坑道裡,大家都在忙生活,根本沒人在乎這個。”

“我們當然要在乎!”沃尼亞卡爭辯道,“血瓶幫和兄弟會的招牌是怎麼打響的?對,從一個威風凜凜的名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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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爾斯沉默著,看著他們的來回拌嘴,卻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

彷彿他回到了乞兒們的第六屋。

也許屋外處處險惡,但只要進到屋裡,躲進自己人的窩裡……

“所以,翡翠城裡水屍鬼的傳說,是你們?”泰爾斯突然道。

“反了,”豪瑟大叔搖搖頭,“是我們利用了水屍鬼的傳說,把無關的外人嚇走,遠離危險——二十四的主意。”

泰爾斯湊到希萊耳邊,悄聲道:“為什麼他們叫你二十四?”

希萊眼睛一亮,舉起左手,上面的六根手指來回彈動。

“噢。”泰爾斯恍然大悟。

但下一刻他就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希萊把手套脫了下來。

凱文迪爾大小姐就這樣,亮著十二指,捧著自己的破碗,姿態輕鬆,神態自如地坐著,坐在骯髒難聞的廢棄下水道裡,圍在火爐邊,跟多蘿西,跟沃尼亞克,跟波波他們一來一回,吵鬧打趣。

沒有金碧輝煌,沒有錦衣玉食,沒有萬人矚目。

但她,希萊·凱文迪爾,或者,二十四,坐在他們——面容奇特智力有虧的大個子,長滿瘤子的年輕人,侏儒夫婦,滿臉毛髮的姑娘,也許還有更多——中間,卻笑得那麼開心。

那麼自在。

好像這裡才是她的家,她的堡壘,她的空明宮。

那一瞬間,眼前人們那殘缺不堪的面孔身軀,突然變得順眼許多。

泰爾斯突然明白了,希萊是怎麼跟這裡扯上關係的了。

對比之下,他,泰爾斯·璨星有這樣的地方嗎?

閔迪思廳?

星湖堡?

泰爾斯這麼想著,漸漸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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