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鬩牆
大火還在熾烈的燃燒著。
如同現在徐雲野的心。
雖然外面火聲,崩塌聲,人聲混雜在一起,但徐雲野還是能聽到張翼飛的心跳。
上次方天成問他見到張翼飛以後該怎麼辦,他說不知道。不是迴避,他真的不知道。
他從想過各種見到他的場景,他可能會自責,會憤怒,會惋惜。
看他從未想到自己會這樣的迷茫。
眼前的人是這樣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他跟自己是多年的兄弟,而陌生的是他現在竟會變得這樣冷血無情。
張翼飛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至少五年前,他還不是這樣。
五年前,同樣還是一個嚴寒的冬天。
一家不大的酒館,張翼飛和徐雲野叫小二燙了一壺溫酒。
張翼飛在暖爐旁伸了伸腿,“六哥,一個小小的馬匪幫,還不需要你來幫我。”
“我不是為了幫你,只是在你這兒總能喝到酒。”
兩個人都笑了。
“其實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刀怎麼能那麼快?”張翼飛問道。
“你請我喝這一頓,我就告訴你。”
“好,這一頓我請。”
徐雲野倒了一杯酒,“其實也沒什麼,心不能亂。”
“就這?”
“千萬別小看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當你拔刀時,往往是出於憤怒、惶恐,而這些情緒就會讓你的心變亂,如果你的心亂了,你就使不出這麼快的刀。”
“對啊,那你是怎麼做到凡事都能如此鎮靜的?”
“我做什麼事都會有一個目的,如果我腦子裡只想這個目的,而不去想其他的東西。心就會靜下來。”
張翼飛抓了一把花生米,把它們高高得拋起來,又用嘴接住,“我就不懂這個道理,小時候和人打架,明明有的時候能贏,就是因為太生氣,反而輸了。”
“那是你還沒有找到一件值得你用一生去絕對專注的事情。”徐雲野淡淡地說。
“六哥,你專注的事情是什麼?”
“拔刀。”
張翼飛笑了,“你還是老樣子,不過今天這次功勞,可是我的,到了二哥哪裡,你可不能和我搶的。”
突然,從外面進來一個少年。
他手裡握著一把刀,身體不停的顫抖。
他的眼裡充滿著恐懼與憎恨。
“你,你殺了我大哥,我要你償命。”
是那個馬匪幫幫主家裡最小的弟弟。
他將刀在空中胡亂的揮動,彷彿想藉此掩飾自己的恐怖。
張翼飛一步步向那個少年走去。
對於少年來說,死神也許長了一個鷹鉤鼻子。
少年不停地咒罵,“混蛋,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可是,即使張翼飛走到他的面前,他依然沒有勇氣刺出那一刀。於是他把刀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可能我沒法幫你復仇,但是我可以選擇和你一起死。
“你大哥是個人渣。這是我殺他的原因。”張翼飛一把抓住了刀,用力地奪了過來。
少年撲通一下癱倒在地上,淚水混著汗水打溼了地面。
張翼飛哐啷一聲把刀擲在地上,鮮血沾溼了衣裳。
“如果想報仇,就活下去。”
少年還在顫抖。
“我叫張翼飛,江湖人稱‘穿雲雁’。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張翼飛走了出去,他已沒有了喝酒的興致。
當少年再一次抬頭時,人已經不見了,只是看見滿天的飛雪,和雪地上的兩行腳印。
“你可以不殺他,但為什麼要救他?”徐雲野問道。
“如果他是個和他哥哥一樣的人,那麼他都進不了這個屋子。”
“可是,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如果那把刀上有毒,你怎麼辦?”
“我願意相信他。”
徐雲野不再問了,他知道,張翼飛是一個簡單而正直的人。
可是這樣的一個張翼飛,卻為什麼會殺自己的兄弟呢?
“六哥,一切都還好嗎?”
張翼飛的一句話打斷了徐雲野的思緒。
當他從回憶中醒來,他的驕傲都變成了疑惑與憤恨。
“你現在還叫我六哥嗎?”
“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六哥。”
“我還是想確認一下,十三弟到底是不是你殺的?”徐雲野的眼光變得如此的銳利,在黑夜裡像發光一樣。
張翼飛很堅定,“是。”
聽到這個字,徐雲野再壓制不住心中的情感,那一刻無數的憤怒與痛苦都湧上心頭,連一直握刀的手都有些顫抖。
“我想知道為什麼?”
揹著火光,張翼飛的臉忽明忽暗。
“我找到了。”
“什麼?”
“那個值得我獻出一生的目標。”
徐雲野握緊了刀,“能告訴我是什麼嗎?”
張翼飛搖搖頭。
“所以說,十三弟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對嗎?”
張翼飛嘆了口氣,“他當然沒有錯,錯的是我。可是我並不後悔,如果那天再讓我選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這樣做。”
“你還記得我們教第五條教規嗎?”
“入教者,無論長幼尊卑,皆是手足兄弟。”
“為了那個目標,連兄弟也要殺嗎?”
“他擋了我的路,所以他必須死。”
“如果那天把我換成十三弟,你還會殺我嗎?”
張翼飛沒有片刻的遲疑,“會,但之後我會自盡賠罪。”
“你以為自盡就會彌補你犯的罪嗎?”徐雲野雙目圓瞪,似乎要噴出火來。
映著身後的火光,徐雲野好像一個魔神,從地獄中帶著天罰,要將一切吞沒。
方天成看呆了,竟然忘卻了身體的疼痛。
不僅是方天成,連張翼飛也是第一次看見徐雲野如此的憤怒。
“所以,我看見你,沒有逃。”張翼飛說道,“因為無論是我自己死,還是讓你殺了我,都是一樣的。或許,我更想讓你殺了我。”
“你以為你能逃嗎?”
“憑武功來講,我永遠也無法打敗你,但是如果我想逃,我的輕功天下無人能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上浮現出來那一瞬間的滿足與自豪,“可是,這是我欠你的。”
“欠我的?”
“十三個兄弟中,我最敬佩的就是你,我最親近的也是你,我殺十三弟時沒有絲毫後悔,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兄弟這條命隨時可以為了你而賣了,如果今天你要拿走,那麼你可以拔刀了。”
火焰,還在不停地燃燒。
照的天上的月亮變成了猩紅。
突然,徐雲野臉上的憤怒沒有了,不僅如此,他一點表情都不見了。
方天成和張翼飛都明白,只有一個時候,徐雲野才會如此冷靜。
就是他要出刀的時候。
猩紅的月掛在天空。
熊熊的火還在燃燒。
殺人的刀就要出手。
血月,烈火,刀。
血腥的美,血腥的浪漫。
方天成雙手支撐起來,他想說,他要把張翼飛緝拿歸案。
可是他想看。
那把刀是不是傳說的那樣快。
他閉緊了嘴,張大了眼。連氣都不敢喘。
“且慢。”張翼飛突然說道。
“怎麼了?”
“我,還是你的兄弟嗎?”
“是。”
話音出去,張翼飛卻倒下了。
徐雲野,出刀了。
張翼飛倒下的一瞬間,鮮血從他的頭頸中噴出來,臉上還帶著滿足的表情。
血濺了方天成一臉。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徐雲野出刀了。
可是,他什麼也沒看見。
就著月光,讓他更驚異的事發現了。
徐雲野的刀,一滴血也沒有沾。
天下竟有如此快的刀。
這時,方天成才感到身體的疼痛,他再也堅持不住,昏了過去。
徐雲野走過去,抱住了張翼飛的屍體,又拉起了昏迷的方天成。
他消失在了黑暗中。
無人知道,這一天,趙士禎的府中發生了什麼。
兩天後。
妖書案告破了,是一個落魄的書生曒生光幹下這大逆不道的事。老百姓們懸著的心放下來了。
於是,京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男女老少再次上街,好像比起幾天之前,更加熱鬧了。
方天成躺在六扇門的病房裡。
他還是放棄了,他,終究抵擋不過那些所謂的權威。
正義就這樣的被矇蔽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是的,有的時候真理並不掌握在大眾手裡,而是在那些真正能夠當權的人手中。
方天成看著窗外的天,如此的晴朗與明亮。
冬天,就快要過去了吧。
他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
他知道這些情緒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用了。
他曾經想為了真理付出一切,可是他根本沒機會贏。
即使是那天他把張翼飛帶回來六扇門,結果登上通報的依然是曒生光。
現在,他不再去想這些了。
他的心裡揮之不去的。
是那把刀。
天下最快的刀。
那天,當他醒來,他是在客棧裡。
旁邊坐著一臉堅毅的徐雲野。
可是誰又能看出在那堅毅的臉上還暗含著一絲無可奈何與淡淡的憂傷呢?
方天成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張翼飛呢?”
“我把他安葬了,在一個沒人能打擾他的地方。”
“可是妖書案……”
“他的罪,不應該受到官府的審判。”他還是那樣堅定。
方天成知道自己已經什麼也改變不了,也沒有能力和資格去改變了。
“徐兄,多謝了。”
現在的他只能說一聲感謝了。
徐雲野沒有回應他,只是輕輕地摸著刀。
那把殺了他兄弟的刀。
“你的傷不重,在床上躺些日子就會好了。我已經幫你聯絡了六扇門的人,過一會兒他們就回來派人接你。”
徐雲野站起身,“至於妖書案的事,就算了吧,對於你我來講,我們無可奈何的事情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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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門,向外走去。
“徐兄,你要去哪?”
“說實在的,我還真的不知道我要去哪裡,哪裡都可以是我的家。可是或許我不會再來京城了。”
只有方天成才能聽出這話裡的哀傷。
京城,是徐雲野的傷心地。他雖是個浪子,可卻不會再來這裡了。
“徐兄,如果有緣,我還會找你喝酒的。”
方天成知道,這樣的一個浪子,自己不應該留他,更留不住他。
徐雲野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好,我等著你。”
他踏出了門,再也沒有回來。
生活,或者說人生,總是痛苦的。
無論那種抉擇,我們都是被動的一方。
我們能選擇的,大概只有苦中作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