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快刀
日本,一個由櫻與刀築建起來的國家,既有著櫻花的浪漫,也有著刀尖上的野蠻。
直到現在,這兩者已經深深銘刻進了日本民族的血液中,而作為這個民族支柱之一的刀,也早已不再是只是他們手中的武器,而成為了他們心中的理想具象化的象徵。
而這,或許就是老人繼續還坐在鐵砧前的原因。
老人已經不再年輕,似乎在將寶刀淬入清水中的時候,那飛起的火星也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歲月的痕跡,但無論是誰,卻從未看見過老人有過嘆息的時候。
不論外面有多亂,也不論外面有多麼繁華,老人始終就像那千磨萬鑿的鑄鐵一樣,雖然已經改變了當年的模樣,可依舊有著驚人的鋒芒。
只不過這份鋒芒,他卻從來沒有流露過。
也許對於武士,對於大名,一把好刀是他們身份與地位的象徵,可對於老人,刀就是刀,他不會大言不慚的逢人便誇耀自己的刀有多麼好,因為一旦他的刀從他的手中交納了出去,他便再也不會留意這把刀帶給主人的的功勳;他也不會假惺惺的說自己對待自己的刀就如同對待兒女一般,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兒女。
鑄刀,是他的謀生的手段,亦或許是他生來的使命,他需要做的,就只是將好鋼鍛成一柄柄鋒利之刃,而至於其他的,那都與他無關。
所以直到現在,他依舊賣力的將鐵錘敲打在胚子上,那一聲聲帶著火星的金屬相撞之聲,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老人敲完了鐵,便拿起了椅子旁的茶杯,他撩起衣袖,讓風自然得將胳膊上的汗水吹乾,此時此刻的他就宛如一個得勝歸來的武士一樣,淡然自若,卻又雄心勃發。
可在外人看來,他也不過是個打鐵的老人罷了。
老人喝完了茶,突然雙眼茫然得看向了門外,不知他是在等人,還只是單純的看著。
但似乎他的等待並非沒有意義,因為一個身影也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你這裡,還真不好找。”
那人說完了話,便自顧自的搖了搖頭,這裡是日本,他說的是漢語,又有誰能聽得懂呢?
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老人卻用漢語回應了他。
“買刀?”
那人笑了笑,“你會說漢語?”
老人也笑了笑,“看你的樣貌,就不像是日本人。”
“那麼,我並不是第一個來這的中國人?”
老人看了看鐵砧上還未成型的刀,又道,“不是,可你跟他們似乎都不太一樣。”
那人走進了鋪子,將掛在店內牆壁上的武士刀全部看了一遍,卻突然嘆了口氣。
“其實,也沒什麼不一樣的,來這裡的人,出了買刀,還會幹什麼?”
老人突然站起了身,撿起一塊抹布擦了擦手,走到了櫃檯前。
“也許吧,那我現在可以問你,看上哪一把了嗎?”
那人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牆上的刀,道,“你是姓直田,是嗎?”
老人笑了,“你連我姓什麼都不知道,就來了?”
“我只是聽說直田的店裡只有好刀,可直到現在,我卻連一把也沒有看見。”
老人沉默了良久,皺了皺眉道:
“刀的好壞,並非是看刀的本身,一個不會刀的人,即使給了他一把好刀,又能怎麼樣呢?”
那人道,“可天底下,因技不如人而怪罪自己兵刃的刀客,可不是一個兩個,正如你所說,是人成就了刀,可刀未必就不能成就人。”
老人凝視著那人的眼睛,似乎看出些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他撓了撓稀疏的白髮,自言自語道:
“很久之前,有一個人跟你說了一樣的話。”
“我想我應該是不認識他,我才剛來日本。”
“那可未必。”老人故弄玄虛的笑了笑,突然走向了後門。
“等著,我去給你找好刀。”
那人點了點頭,可眼神卻依舊停留在滿牆的刀上,實際上,他說這屋中沒有好刀,只不過是逼老人拿出鎮店之寶的託詞,如果實話實說,那麼這小小的鐵匠鋪中的任何一把刀,都是連他也很少見過的珍寶。
於是他隨手拿起一把,將刀緩緩拔出刀鞘,那有些昏暗的室內便立刻升騰起一陣青光。
而這,也足夠讓他嘆氣。
“你要的好刀,來了。”
那人立刻放下手中的刀,走到老人的面前,可看著老人懷中那三柄平平無奇的刀鞘,他當時便又嘆了口氣。
“這,就是你說的好刀?”
老人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突然拔出了其中一柄,當刀刃完全暴露在那人的視野中時,他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
“此刀名曰觀世正宗,為鐮倉年間所作,當初為石田三成所有,關原大戰後輾轉流落到了我的手裡。不過你也不用想了,過幾日德川家的人就會來取這把刀,作為獻給大納言的禮物。”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用餘光打量著那人的神情,可他本以為會驚訝的跌掉下巴的那人,卻依舊平靜的站在那裡。
“的確是好刀。”
老人先是愣了愣,可隨即便又拔出了一把刀,這把刀拔出的剎那,便是好像是帶著妖氣的黑雲一樣,讓人無法透過氣來,在暗黑的刀柄延續到刀身的優美的弧線上,似乎還殘留著無法洗淨的血腥,和死者無法言說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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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刀名曰村正,但就是這樣的好刀,可直到現在也依然沒有一個能一直擁有他的主人,你可知為何?”
“為何?”
“因為這是一把下克上的刀,直到如今,已經有不知道多少大名,死在了家臣手中的村正下,而正因為如此,他也被人稱為妖刀。”
老人似乎挑釁似的看了看那人,想要看看他驚訝的表情,可那人卻只是輕輕笑了笑。
“如果沒有這些傳說,這還姑且算是把好刀。”
老人的眉毛輕輕上挑,“閣下不會是真的相信這世界上有什麼妖邪之物吧?”
“那倒不是,只是一柄用來專殺自己主君的刀,怎麼也算不上什麼好刀。持刀的人心術不正,反倒辱沒了刀。”
這一次,老人握刀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突然間,他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又將第三把刀拔了出來。
這一把刀,卻又與剛才的觀世正宗,妖刀村正都不同,如果說觀世正宗的樸素的美,村正是邪魅的美,那麼這把刀便是夢幻中美,劍身的通體都呈現星空的蔚藍之色,而藉著屋內投進來的光線,立刻便將刀身照耀出了星星點點的光彩。好像鑄成刀身並非是鋼鐵,而是那璀璨的星河。
“此刀名曰千星丸,是我自己打造的,用的是天上的隕鐵。當時我作了兩把,其中一柄送給了朋友,這是剩下的另一把。”
老人只用了簡單的話語評價了這把刀,可那人的眼神卻在刀身上停留了好久,直到老人將刀收回刀鞘,那人才默默嘆了口氣。
“只有他,還算有些人情味兒。”
不知是因為那人誇了自己,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緣故,老人突然笑了笑,他將三柄刀輕輕放在櫃檯上,又向那人問道:
“我已經沒有再好的刀了,如果你還不滿意,那我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那人搖了搖頭,“不,你還有一柄沒有拿出來。”
老人疑惑的道,“什麼?”
那人什麼也沒說,只是突然間將藏在背後的刀拿了出來。
那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中國刀,說不上精美,也說不上鋒利,可卻讓老人瞬間瞪大了眼睛。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這把刀至少不止我手中的這一把。”
老人嘆了口氣,突然又走進了庫房,過了好久,才走了出來,他的手上,竟又出現了一把刀。
而那把刀,竟然與那人帶來的一模一樣。
那人立刻邁步上去,將老人手中的刀奪了過來,他細細看了半天,才終於開了口:
“像,太像了。”
老人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他手中兩柄一模一樣的刀,嘆氣道:
“其實,也不太一樣。”
“為什麼這麼說?”
“我的這把,沒有沾過血。”
那人突然輕輕一笑,“我的這把,也沒有沾過血。”
老人頓時大驚,他連退了幾步,終於一下子跌倒在了椅子上。
“我知道了,你就是這把刀真正的主人。”
“怎麼看出來的?”
老人走出櫃檯,坐在了鐵砧邊,“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刀,如果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那才真是讓人笑話了。”
“可你當然也絕不會是憑著想象,就做出了一柄和我的一模一樣的刀來。”
老人點了點頭,“大概一年之前,曾經有一個中國人來找過我,說要我給他做一把刀。”
那人皺了皺眉,“那人什麼樣子。”
“我年紀大了,說不清,只是記得他戴了一身的玉,像是什麼貴公子一樣。”
那人立刻大驚,“那,他一定是有刀的圖譜,你才能做刀的。”
“不錯,他的確帶來了一個圖譜,但當我看見那柄刀的樣式時,我不過只是笑了笑,你可知為何?”
那人道,“我猜,是你看不上這種普普通通的刀吧。”
“正是,可那人只說了一句話,就改變了我的想法。”
老人突然站起了身,走到了那人的面前,一字一頓的說道:
“他說,這柄刀曾經殺過無數的人,可卻從未沾過一滴血……”
可那人只是笑了笑,“你信了?”
“我不信,可是……”
“可是你還是打了這柄刀,而且不止一把。”
老人嘆了口氣,“是啊,我給自己留下了一把,雖然我不信天底下會有殺人不沾血的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做了他。”
那人也嘆了口氣,“那你知不知道,當初來找你做刀的人,想拿這把刀幹什麼?”
老人看向了那人,“你作為他的主人,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不,你錯了,我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到這裡來。”
“難道那個人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你?”
那人大笑道,“當然不是,就算他想說,也說不了了。”
“為,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死了,就死在這柄刀下!”
那人舉起自己手中的刀,抬到了老人的面前,可老人還來不及驚訝,便先是被人給嚇了一跳。
因為此時此刻,他小店的門口,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好幾個舉著武士刀的浪人。他們嘰裡呱啦的說了一堆日本話,雖然身為中國人的那人聽不懂,可老人卻已經聽的清清楚楚。
“他們說什麼?”那人看了眼門外的浪人,又看向了驚恐萬狀的老人。
“你,你是通緝犯?那你為什麼來我的店?”老人的眼睛中充滿了恐懼。
可那人卻只是笑了笑,“他們有沒有說我的名字?”
“徐,徐雲野!你就是豐臣家要殺的徐雲野?”
老人不會相信,一個身負鉅額懸賞金的犯人竟然會出現在他的面前,而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打造出了這個犯人的刀來。
這個叫徐雲野,他為什麼要來日本?又為什麼會惹上豐臣家的人?老人已經完全陷入了恐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不安的顫抖。
“你,你快走吧。這些浪人都是買過我刀的人,應該會賣我一個面子,趁著現在,快走!”
老人在說出這句話後,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為什麼要說這些,又為什麼要幫助一個剛剛還是陌生人的逃犯,他的內心依舊在顫抖,可他的雙腿卻已經站立了起來。
“多謝你的好意,但,不用了。”
就在老人剛要上前勸說那些浪人的瞬間,徐雲野已經出刀!
鮮血,灑在了老人的臉上,讓這個剛剛還說著豪言壯語的老人瞬間癱倒了下來,幾乎是在一眨眼的功夫,那幾個浪人竟然已經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當老人看向了徐雲野手上的刀時,卻好像被巨雷劈中了一樣無法動彈。
因為徐雲野的刀上,一滴血也沒有沾。
“看來,你的刀,做的的確很像。”
當老人回過神來時,徐雲野已經不見了,而原來他所站的地面上,只留下了一柄刀。
那柄由他打造的,徐雲野的刀。
一陣寒風吹過,老人不禁打了個哆嗦,眼前的一切似乎什麼也沒有變,那柄刀,在徐雲野來的時候,沒有沾過血,而在徐雲野走後,卻依舊是如此。
就好像,徐雲野這個人,從來沒有來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