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輕如鴻毛,重如泰山

眾人再一次進入了那間只能容得下一個棋桌的屋子,可比起第一次的喜悅和驚訝,他們的臉上卻再也無法露出笑容。

看著趙弈消瘦得甚至有些凹陷的臉頰,徐雲野不禁覺得這一切都有些不真實,整整十年的別離甚至已經讓他忘記了趙弈本來的面貌,而當他平復下激動的心,卻發現當初的五哥,早已經像是變了一個人。

那麼,隨著面貌的改變,他的人還會不會當年的那個人呢?

雖然說真摯的情感,總是可以經歷時間的考驗,可時間卻能改變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

而當一切都改變之後,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會跟著一起改變呢?

徐雲野不知道在這十年中,趙弈究竟過得怎麼樣,也不清楚他的心中是否還對曾經的恩怨無法釋懷,可就算他知道了這些,又能做什麼呢?

在漫長的沉默後,終於還是趙弈開了口:

“你們問吧,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事情想問。”

“五哥,你都聽見了?”沈飛兒驚道。

趙弈苦笑道,“我這個破院子,可好久沒有像今天這麼亂了。”

“那,你是不是……”

趙弈突然間又瞪起了眼睛,他看向慈言,拍案道,“她一個小小的道姑,懂得什麼,我自己的身體好不好,難道我還沒數……”

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卻又劇烈得咳嗦起來,他咳得實在太厲害,甚至可以讓人聽見他那空洞的胸腔一般。

“五哥,你到底是怎麼了?”沈飛兒趕忙跑過去替趙弈撫著後背,但趙弈卻好像一頭受驚的野獸一般,推開了沈飛兒的手,可他越是做這樣大幅度的動作,就越是咳個不停。

終於,伴隨著一聲聲嘶力竭的乾咳,趙弈胸腔中的鮮血終於噴了出來,灑滿了棋桌上的棋盤。

可似乎在咳出了血後,趙弈便舒服了很多,他佝僂著背,鼻孔噴著一股股熱氣,終於還是平復了下來。

但這種平復,卻更像是鳥獸臨死前的悲鳴。

“好了,你們滿意了吧。”趙弈擦了擦嘴角上的血,撿起地上的抹布,仔仔細細得開始擦起了棋盤上的血。

可他的手在落到棋盤上的一瞬間,便被緊緊握住了。

“夠了,你還要繼續這樣作踐你自己多久!”

徐雲野手背上的青筋條條綻起,他實在無法認同眼前這個自暴自棄,毫無情感的人,會是自己的結拜兄弟。

可明明十年前,他還不是這樣。

十年,徐雲野莫名有了一種想笑的衝動,因為他突然發現這整整的十年中,自己似乎還是無法改變任何一件事,自從十年前的那一天,義結金蘭的兄弟們如同隕落的流星般相繼離開,而身處其中的自己,卻除了麻木的看著以外,什麼也做不到。

可徐雲野卻明白,既然已經離開的人已經無法挽回,可他卻還能挽救那些依舊鮮活的生命。

“我作踐我自己?我現在要多開心有多開心,我不用每天對著那張破交椅露出笑容,我不用逼著我自己卻處理我不想處理的工作,我也不用看著我心愛的人死在我最好兄弟的手裡!”

不知是因為自己的病,還是因為想起了傷心的往事,趙弈的聲音竟突然開始了顫抖,從最初的激動到最後的沉默,他似乎是在用心吶喊,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說。

“你們走吧,不要在管我了,後天我就要做一件我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事情,我現在,真的很累了。”

想到這裡,趙弈的臉上突然浮現了一絲笑容,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可以為了自己做些什麼,但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可是,趙兄,你的病如果悉心靜養得話,還有好轉的機會,可如果你還是繼續這樣苦熬自己,那誰也救不了你了。”方天成突然開口道。

“我苦熬自己?你哪只眼睛看到了?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我的病?”

方天成嘆了口氣,“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他指了指桌邊的那盞油燈,“根據燈芯的燃燒程度,和燈裡的灰,你昨晚至少是寅時睡的。”

趙弈聽完了方天成的話,先是一愣,隨即便苦笑著搖了搖頭。

“六扇門,還真是出人才啊。可本源清因的棋藝精湛,如果我不多加練習……”

“你還沒明白嗎?如果你繼續這樣下去,你會死的!”徐雲野突然吼了起來。

“死?”趙弈嘆了口氣,“死了就死了吧。”

他閉上雙眼,又將另一只手按在了徐雲野的手上。

“六弟,有一點,你說的沒錯,這麼些年,我的確渾渾噩噩,而如果我能選擇從這種噩夢中走出來,就算是死,我也認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和妙手齋的人下那盤棋?我知道你絕不是一個在乎名利的人!”徐雲野痛苦得搖了搖頭。

趙弈凝視著徐雲野的臉,緩緩道,“當年,我一氣之下來到了日本,想要斷絕一切的雜念,專心研究圍棋,於是我就一直留在了大阪城,因為在這裡有著全日本最出名的圍棋宗派,妙手齋。不過到了大阪城的這麼多年,我卻沒有跟他們下過一盤棋,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趙弈嘆了口氣,“我累了,與其跟人爭個高下,不如安安靜靜躲起來過日子,無論外面有多少風吹草動,我都是充耳不聞,我本以為在那件事情之後,我的所有熱情都隨著秋水一起死了,但直到一個月前,我才發現,我居然也會有衝動的一天。”

“大概在一個多月前,妙手齋的人不知怎的,突然去了趟中國,說是要見識見識中國的棋術,關於這件事,一開始我是沒在意的,畢竟咱們中國那麼大,隨便來幾個高手便能打敗這些蠻夷。可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那一次的遊行戰績是,百戰百勝。”

趙弈沉默了良久,才嘆了口氣道,“於是這幫妙手齋的人回國之後,便開始大肆得宣揚自己的戰果,在他們的言語中,將中國圍棋貶低得一文不名,至於說的那些難聽的話,我就不講了,講出來又得生氣。”

趙弈突然又笑了,“正巧,那一天,我喝多了酒,就誤打誤撞得走進了妙手齋的大門,那幫倭人還在下棋,我打眼一瞧,便看出不少漏洞,於是就在一旁笑了起來,可那些日本人突然生氣了,說什麼非要和我下一盤。”

“結果呢?我下了四十八盤,也贏了四十八盤,而在所有人一籌莫展的時候,妙手齋的主人,本源清因,出來了。”

“我該怎麼說那個老頭呢?我之前看過他下得棋,的確是好,他的棋風很獨特,你看似他一直在避讓你,一直在防守,可你只要是一旦犯了貪念,那就必定會進入他的圈套,而他這個人也跟他的棋一樣,綿裡藏針,看著他像是笑眯眯的人,但我怎麼看,卻只能看出彆扭。”

趙弈突然又咳了兩下,“於是,咳咳,我沒事,當他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他,我那天喝的有點多了,記不清我們都說了什麼,我只記得他說了一句。”

“他,說了什麼?”徐雲野道。

“他說,‘普天之下,只有君一人稱得上我的對手。’”

“那你又回了他什麼?”

趙弈突然笑道,“我只回了他三個字,知道了!”

在說到了這裡的時候,趙弈已經笑彎了腰,可大笑之後,他的眼神又露出一瞬的哀傷。

“我活了四十多年,或許只有在那一天才算是個人,六弟,八弟,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可我,真的值得你們這樣對我嗎?”

“你說的什麼話?你是我五哥!”

趙弈搖了搖頭,“我不配,我拋棄了你們,拋棄了白蓮教,拋棄了大哥,在日本的這十年,我無數次的問過我自己,我的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我想不清楚,或許我生來就是一個只會逃避的人。”

“五哥。”徐雲野握著趙弈的手愈發用力,他很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或許我可以死,默默無名的死在異國他鄉,可一個人生來,至少也要做些大事,而我能做的,就是打敗本源清因,證明中國圍棋,就是比日本圍棋強!”

說罷,趙弈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看向窗外。

是的,或許他一輩子也沒有做出一次正確的選擇,但在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卻明白了自己生存的意義。

愛情,友情,這些東西已經不會再屬於他,可他卻能做一件更有意義的大事。

而自己,在到了下面的時候,也終於可以證明自己並不是一事無成。

到那時,他是不是才能真正有資格,去面對已經死去的她了呢?

“不,你錯了!”

一聲微微顫抖的聲音突然響了出來,在這件不大的房屋中徐徐迴響。

而但所有人將眼神注視到聲音的主人時,卻也驚訝得無以復加。

那竟然是慈言。

“小道長,你說我錯了?”

慈言突然仰起了頭,不知是讓自己並不高大的身軀顯得高大一些,還是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

“你說了這麼多,可你要做的,不過也只是為了你一個人!”

“你為什麼這樣說?你根本就不懂我!”趙弈也站了起來,直視著慈言的眼睛。

“我的確不懂你,可我卻知道什麼才是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請你捫心自問一下,你自己在做的這些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的兄弟們?”

趙弈聽見這句話,突然愣在了原地。

“你的兄弟,死在了日本人的手中,而此時此刻所有人正需要你的幫助,可你為什麼要死?你只是為了證明你的棋藝比本源好罷了,你根本就沒有想過任何人。”

“不,不是,我,我是為了中國圍棋……”

慈言瞪大了美麗的眼睛,“你錯了,如果你是為了中國的圍棋,你就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去把自己的圍棋技術流傳下去,這樣才是光大中國圍棋的方法,像你這樣選擇用死來解決一切,只能證明你是一個逃避一切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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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慈言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一般,早就沒有了往日的溫柔,她的聲音雖然甜美,可卻足夠震撼每一個人的內心。

“我可以容忍很多東西,可我決不能看著人輕賤自己的生命,如果你為死去的兄弟想做些什麼,就請你珍愛自己的生命,因為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那就註定了你的生命不止屬於你一個人!”

趙弈突然坐了下來,不停得搖晃著自己的腦袋,他沉默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帶徐大哥他們去那場比賽,然後跟徐大哥他們一起把犯人找出來!”

慈言咬緊了嘴唇,眼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了出來,“最後,活下去!”

趙弈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道姑,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出了當年那個人的影子,雖然她們的長相完全不同,可在某些地方卻是別無二致。

“我,答應你,我會帶六弟他們去那場比賽。如果那裡真的隱藏著兇手,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慈言瞬間破涕為笑,“你答應了!”

“但有一件事情,恕我不能同意,那就是那場比賽,無論如何,我都要參加,不管那是為了什麼,就算是為了我自己,我也還是會參加。”

“可……”

慈言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趙弈打斷了。

“放心,我不會輕賤自己的生命了,無論那場比賽的結果是什麼,都無所謂,我只是想要一個結果。”

趙弈嘆了口氣,又看向了徐雲野道,“到了那裡,千萬不要衝動,畢竟你們現在還是通緝犯,到時候出了什麼問題,我可救不了你們。”

雖然趙弈的話看似絕情,可徐雲野卻已經能察覺到其中的溫度。他點了點頭,眼睛卻看著一旁的慈言,看來自己選擇帶她來是正確的,只是憑她的幾句話,便可以讓本來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動力的人,重新燃起信念。

而能夠說出這樣的話的慈言,本人又經歷了什麼呢?

徐雲野默默嘆了口氣,有些事情他也已經不願再想,於是他站起身,走向了大門。

“徐兄,你要去幹什麼?”方天成問道。

“我出去一趟。”

“外面現在很危險。”

“我知道。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徐雲野道,雖然他清楚現在的情況,可有一件事情,他卻怎麼也放不下心來。

“等等!”趙弈突然喊道。

徐雲野轉過了頭,他不清楚現在的五哥究竟還能說出些什麼話。

“帶點酒回來。”趙弈突然笑了。

“好的。”

徐雲野邁步走出了門,看著晴朗的天空,他的心情似乎也好起來了。看來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天空都會是這樣的晴朗。

而徐雲野也突然間明白了過來,只要還有著這樣的好天氣在,那兩顆處在大海兩岸的心臟,也會永遠的血脈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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