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打是免不了的。

然而到了這個份上,皮肉上的疼痛已經不足以使人俯首屈服了。

至少在小的時候,秦小樂一直信奉這麼一個理論,凡事要麼不開始,要麼就堅持到底!

這道理往小了說,等同於他去買碗火爆的羊肝酥皮,浩浩湯湯上百號人排隊,要麼忍痛不吃了,要麼咬緊牙關,排上一整天的隊,也必須買到,而那種排到一半就放棄了的事,在他這裡是從來不存在的。

往大了說,譬如白鷺旅社那事,要麼一開始就服軟,要是不服軟,就梗著脖子幹到最後,一切後果都自己擔著,若是幹到了一半又後悔,那豈不是辜負了自己前半程的孤勇付出?

拿到眼下也是一樣的適用,既然十八般刑具已經開始往他身上招呼了,那中途吐口求饒,就實在連他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他倔脾氣上來,即便疼得咬碎了牙關直哆嗦,也硬是不肯叫出一聲來。

“刑場”就在譚老頭的房間裡,他的屍體依然保持原樣,斜歪在軟榻旁邊,眼珠子瞪得溜圓。

旁邊抱臂坐著臉色陰鬱疏淡的譚副官,眼睛幾乎從未離開過秦小樂的身體。

他看起來並不享受這樣施暴的過程,這些血腥殘忍的畫面,並未能激起他任何的興奮點,可他眼裡卻不時閃現過某種突兀的期盼,那是種秦小樂完全無法理解的神色。

痛是真的痛。

兵丁的鞭子都混扎著帶毛刺兒的鐵絲,通身打上一遍不算,第二輪還要蘸了鹽水打。

精神再過強大,肉體也總有承受的極限。

就在秦小樂眼前發黑失去意識,而又再次被冷水澆頭驚醒的時候,外頭一個兵丁跑進來彙報道:“有個半大的孩子,一直在門外探頭探腦,還爬上了樹,往院子裡偷看,要不要抓進來?”

秦小樂瞳孔一縮,這說的,肯定是小地寶啊!

家裡人不知道是怎麼的著急懸心呢,所幸老姨兒他們還不在城裡,可單單一個小銅錢,這麼長時間不見自己回去,就很有可能病急亂投醫,支使小地寶做出這樣打探自己訊息的糊塗事!

可他的眼角很快垂下去,悶哼著只管喃喃道:“這個行,就弄死他一個,替換了我吧,若說一命抵一命,拿這小崽子的抵給你,成不成?他也算是以前警署的人,也算和我親近了。”

他尋思著,小地寶既然已經被送上門來了,要是自己不吱聲,是極有可能被拿來第一個祭旗的,可如果自己這麼急三火四的要將他推出來擋禍,會不會反而能讓譚副官生起反骨,覺得小地寶無足輕重,放他一馬呢?

譚副官眼含笑意,倒真還是衝著那兵丁說了句“不必”。

秦小樂心中一鬆......卻又聽譚副官衝著他說:“他腳程利索,還指著他滿城去送信兒呢,是吧?最後一個再拾掇他,也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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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盤橋橫著走了二十來年,秦小樂第一次,切實的感覺到了怕。

他此刻才突然發覺,自己那行走江湖從無敗績的一點兒小機靈小聰明,在對方眼裡,都是華而不實的花腔兒,願不願意戳破那薄薄的一層窗戶紙,讓自己現眼,都完全是依照著對方的心情。

當實力差距過於懸殊的時候,當強權可以從根本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對他這樣螻蟻一般的人實行毀滅性打擊的時候......他不再寄希望於對方的良知或虛無縹緲的仁慈,也不再期許奇蹟,他更直接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切假設——對方費盡周章,只為了讓他閉嘴?顯然絕不可能這樣簡單。

“你想要我做什麼?”秦小樂眼皮腫成青紫色的玻璃球,是涼水還是虛汗已經分辨不清楚了,統統順著鬢角流下來,嘴角的每一下牽扯都是連綿不絕的疼痛。

譚副官好整以暇的看著他,並沒有說話。

“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這樣,反而讓秦小樂堅定了自己的猜想,“我和你不在一個稱杆子上,談不成什麼公平交易了,可你至少能把你的條件說來聽聽吧?成不成的,是條漢子就痛快點兒,總這麼坑哧癟肚的,磨嘰不磨嘰!”

譚副官不再半揚著他那令人寒顫作嘔的假笑,起身走到他身前,從燒的烏黑的鐵皮桶裡,拎起一塊烙鐵,在那尾端還泛著紅光的鐵皮上瞄了一眼,猝然印在了秦小樂肩頭裸露的皮膚上。

皮肉的焦糊味升騰起來,秦小樂手腳都被捆著,身子扭閃不開,只有一聲本能的尖銳嚎叫穿出院子,飄出去好遠。

烙鐵印在了皮開肉綻的鞭痕上,卷邊的傷口處已經焦黑。

一個兵丁進屋彙報,“門口那個半大孩子,聽見聲音,爬下樹跑了。”

不,別,別去!秦小樂在心裡對小地寶狂喊,可除了咬破嘴唇流下的鮮血,那滅頂的疼痛讓他幾乎快要出離自我,卻一個囫圇的字也說不出來了。

譚副官似是失望、似是可惜的搖了搖頭,“你看看,要是這樣,你就能有反應,我也犯不著再去牽扯這麼多的人了,我不嫌麻煩嗎?可這麼些法子,都對你完全不起作用啊!所以你也別怪我,咱們只能繼續等等看了。”

他說著,揮手讓人收了刑具,自己仍回剛剛的椅子上抱臂坐了,只是眼睛微合,不再言聲。

毆打酷刑都停止了,可身體上的餘痛卻絲絲縷縷牽連不斷,等待中的每一秒,都要清晰的承受著這一切,秦小樂意識逐漸渙散,不知過了多久,便隱約開始發起熱來。

窗外的光線由盛轉衰,室內不知不覺朦朧昏黃起來。

秦小樂昏昏沉沉,眼前時不時斷續著發黑重影。

譚副官卻如同高僧入定,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的坐在那裡,不動如山。

“長官!總務廳剛剛往門上遞了張條子,說他們深感於朗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肆無忌憚的入室傷人行兇,尤其法務科,自責愧悔,更是責無旁貸,希望您能把犯人,交給他們從嚴依法處置......”

總務廳?秦小樂意識迷迷糊糊的,勾著唇角樂了一下,孟維津不會為自己幹這麼蠢的事,陸科長更犯不著上趕著跳這火坑,這條子,多半是劉姣音和顏清歡這一天奔走遊說的結果,不知道搭了多少人情,付了多大代價......不過還好,還好,以總務廳的名義送來,至少隱去了真名,一時半會兒,應該不至於禍及到某個具體的人身上去。

譚副官閉著眼睛一揮手,那人便垂頭退了下去。

如此又過了一兩個鐘頭,天徹底黑透了。

外頭憋了半天的烏雲,終於下出了一場透心的雨。

草木腥氣被雨點砸濺起來,順著窗子瀰漫進來,卻始終壓制不過屋子裡濃重的血腥氣——秦小樂的,譚老頭的。

這屋子裡有盞電燈,但功率不大,底下人做點兒手頭的活計時,仍然習慣了在眼前再點起一盞油燈來。

如今房間裡電燈油燈都亮了起來,從外面又跑進一個人來。

“長官,門口來了百十來號人,為首的說自己叫隋三,帶著一盒子房地契,說想要來孝敬孝敬您,希望您能撥冗見上他一面。”

乾爹,是乾爹來了!秦小樂掙扎著從地面上微微抬起頭來。

與之前的反應不同,譚副官嘴邊噙起一個微妙的弧度,“讓他一個人進來。”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隋三爺穿著一身力巴的短打就走進來,他沒有穿袍子,不是不尊重,反而是著意向對方示弱的姿態。

甫一進門,叱吒南城的隋三爺就愣住了。

一切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議。

那傳聞中被秦小樂刺死的譚老爹,居然一整天了,還橫屍在地,一副猙獰的死不瞑目的樣子,刀柄閃著寒光,依然停在他心口上方。

而地上萎頓的一個血葫蘆,若不是靠身型來判斷,已經徹底看不出是自己乾兒子的面目了。

他本能的就要上前去驗看秦小樂的傷勢,卻心頭一狠,愣是腳底紮根的沒有動,只按照江湖規矩,朝著譚副官頷首拱了拱拳頭,“給軍爺見禮了!在下隋三,是南城的......”

“我知道你是誰。”譚副官冷眼打斷他。

隋三無聲的將譚副官細緻的打量了一番,直覺對方的性子,比自己原本預估的還要棘手,趕忙將那些恭維的、服軟的、賠罪的話,一律咽回了肚子裡,只把手裡的一個木頭匣子呈上來,拉開了蓋子,放在了茶几上,露出裡面一沓子薄薄的紙張來。

“在下不才,混南城半輩子,沒積攢下什麼家業,手裡只有這幾家賭坊的鋪面和執照,還算是值幾個錢,另外我自己還有個兩進的院子,房契也在這裡頭了,算是我們這邊給您的一點兒奠儀。”

譚副官好笑的瞟了眼茶几,“整個延平都是大帥的,我要你幾頁破紙,有什麼用?”

“我還有些人手!”隋三爺上前半步,壓下急切,沉聲道,“黑白自古不是一條道兒,以後打從我開始,及到我手底下的百十號兄弟,全都任您驅使!”他粗喘了一口氣,快速的瞄了一眼秦小樂的方向,“我沒什麼學問,也知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您怎麼解氣都應該,只是......只是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請您節哀順變,看在這小子雖是莽撞,卻也還是事出......有因,軍爺,這麼說吧,您怎麼打他,教訓他,都是應當應分的,要是還不解氣,斷他手腳......砍他一條腿都成啊!茲要是能留他一口氣兒,我就......”

譚副官淡淡的點點頭,“斷手斷腳啊......那也行......”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隋三爺屈身單膝跪了下去,一拱手,大聲道:“謝軍爺大義!不過養不教父之過,您看看是要哪隻手,哪條腿,就直接從我身上取了吧,我隋三這輩子都感念不盡!”

秦小樂被打成這麼個鬼樣子,也一直是流汗不流淚的,可眼下,看著那二十年裡一向氣闊硬朗的乾爹,就這麼軟綿了脊背跪了下去,心裡雜七雜八的情緒混在一起,發酵成一團酸澀,眼淚便順著眼角流下來,蟄痛了無數細碎的傷口。

乾爹!別......秦小樂發不出聲音,只能粗嘎的喊了一聲,搖了搖頭。

隋三爺還沒來得及說話,譚副官就抬手朝著秦小樂指了指,“你瞧,我原本也想賣你個人情,就這麼過去了,可他不願意啊,這讓我也為難起來,總不能讓我又是出於好心,又是落埋怨,兩頭不落好吧?”

“不是,他不是......”隋三爺額角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譚副官再次合上了眼睛,輕聲說:“坐吧,咱們接著等。”

隋三爺站起身,還想再說兩句話,忽然餘光看見幾個兵丁已經做出了摸槍的姿勢,木楞了一下,也不知道對方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眼皮抽動了一下,暫且按耐下性子,在一旁坐了下來。

不多時,大概是久不見三爺出去,自宅子外面漸漸響起了一陣喧鬧聲,隋三手底下那些兄弟裡頭,有幾個性子急躁的,和守門的幾個兵丁先是口角了幾句,兩下裡也不知道是誰先推了誰一把,還是誰先搡了誰一下,就拱起了火。

一個帶頭的把肩膀上的雨笠扯下來,大力的甩在腳邊,高聲罵道:“幹他姥姥的,咱們人多,不如直接衝進去救出三爺和樂小爺幹逑倒,明明他們先弄死了小鵲仙,怎麼如今反倒像佔了理似的扣著人不放?這延平,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這不就是騎在咱們脖子上拉屎,還不準咱們躲一躲嘛!”

“幹逑的,衝啊!”

“不管了,和他們拼了!”

帶頭的也是個混不吝,慣常了手狠心黑,除了敬服隋三爺,一向誰也不放進眼裡,眼下熱血上了頭,不管不顧的勁頭上來,論起一塊兒板磚就朝著守門的腦袋上招呼了過去!

院子裡的兵丁趕忙跑出來馳援,只是奈何這夥人人數多,按下葫蘆起了瓢,總有個支應不到的空隙,讓他們居然就這麼趁著亂,前赴後繼的衝進了院子裡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隋三爺也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他想著自己服軟服到了泥土裡,對方還這麼不陰不陽,既然外頭那些兄弟們有血氣,那不妨大家放開手腳幹一場,殺了譚副官,收斂了譚家的細軟,連夜逃出城,往哪個山頭紮寨當鬍子去,也一樣能過通了下半輩子!

他心頭是這般盤算,神態倒也稱得上泰然自若,可餘光看見譚副官依然閉著眼睛,不疾不徐的老神在在,不免自己也暗暗動了心思,決定自己趁其不備,劫殺了譚副官,也可以和兄弟們裡應外合,讓勝算更大一些。

他能被放進譚宅裡來,身上自然早被搜查過,沒有利器。

外頭的喧鬧聲越來越大,眼見著是已經有人闖到了這間屋子的院前。

隋三爺悄悄彎下腰,從鞋底子下面,扣下一個寸許長短的軟刀片子,虛握在手裡,正欲起身......

譚副官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笑著向他望過來,“你聽!”

幾乎是同一時刻,窗外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槍聲。

那聲響一下下落在隋三爺的心坎子上,震得人喉間泛起腥甜。

良久,譚副官才滿意的說道:“嗯......這一波算是了結了,咱們繼續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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