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酒直喝到下午四點多鍾,這才散場,劉局長和覃局長等告別,每個人都醉態可掬,手握了一次又一次,肩膀拍了一回又一回,說好下次去聖鳥市玩的約定重複了千百遍,這才終於各自上了車。

沙沙早等得不耐煩了,待劉局長上了車,便爬上車去提自己的行李,一面對劉說:“劉局長,我的身份證呢?”

“哦,對,你的身份證還在我這裡。”劉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在口袋裡掏摸,掏了好一會兒,也沒掏出來什麼,“我在開車,等下找到再給你吧。”

“要不我來開車吧?劉局長。”羅兵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這時說,“你喝醉了呢。”

“呵呵,沒事,難道你沒喝酒?”

“我還好。何況你是局長,若被交警查到醉駕,可不太好。”

“正因為我是局長,所以不用怕。”

“但這裡不是聖鳥哦。”羅兵好意的提醒。

“哪裡都是一樣,看到公安牌照的還攔車,除非那交警腦殘呢,就算攔住了,打個電話給覃局長,知道是他們局長的貴客,誰還能怎麼樣?”

“那倒也是。”

兩人不再說這事,便說起覃局長的義氣來,“這人真是豪爽,有英雄氣概,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呀,大有可為,大有可為。”劉局長說。

“劉局也一樣呀,羅書記對你就賞識有加,剛剛看覃局長、雷政委對劉局那也是英雄識英雄,惺惺惜惺惺之意呢。”

“呵呵,若說前途無量嘛,還是小羅你呀,別看你現在級別沒我高,只不過辦公室的一般幹部,可過不了幾年,我敢說,你就會超過我的。”

“哪裡,哪裡。”

“你看吧,你到時只別忘了你老哥哥便是。”

“劉局說哪裡話,還要靠領導栽培呀。”

沙沙見車要駛出江陽市了,便打斷兩人的互相吹捧肉麻,說:“劉局長,我要下車了,你把我身份證給我吧。”

“下車?你要下車幹什麼?”

要下車幹什麼?沙沙倒一時答不上來,“我不下車幹什麼?”

“回家呀。”

“回家?”

“對呀,我千里迢迢的來江陽,不就是奉你爸爸之命,專程來接你回去的嗎?”

“我沒有爸爸。”

“胡說八道,是人怎麼可能沒有爸爸?”

“我沒有爸爸。”

“小羅,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你明白嗎?你爸爸聽羅兵說你在江陽出事了,急得不得了,立馬就找關係打電話,電話都打到省領導去了。你知道,羅書記正在升職的關口,這是多麼關鍵的時候?而你又不是他婚生子,說不好聽點,那就是私生子,可他不但關心你的生活與安危,甚至為了你連自己的處境都不顧,去求省領導幫忙。弄不好就會被政敵利用而攻擊,就會功敗垂成,可他根本不去想那些了,為了你是一切都不顧了,還叫我來接你。我想著,聖鳥市現在還沒有人知道你是他兒子,在這關鍵時候還是不要讓人知道好,所以親自開了車來,連一個司機都不帶,可你倒好,你可有半點領情?我也就罷了,領導叫我做的事,我一定要實實在在的辦好,毫無怨言,羅兵也罷了――其實你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他,他向你敬酒你還不理不睬,一點不尊重他,可你知道嗎?他奉你爸爸之命,跟你半年了,你這半年在外胡鬧,這就苦了他,在嵩山的時候,你就被派出所抓過,羅兵出錢保你出來,又交錢給武館,叫收你為徒,不然你以為你就可以一切都這麼順風順水,一切逢凶化吉嗎?這一切都是因為羅兵在給你保駕護航,你明白嗎?若不是他,這次你被勞教了,誰知道?還不是因為他及時告訴你爸爸,你爸爸才能及時的想辦法救你?你不感謝羅兵也就罷了,可你連爸爸都不認,這就過份了。過份了小羅,你明白嗎?過份了,你明白嗎?”

劉局長越說越激動,情不自禁的一掌拍打在自己胸脯上。

“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這一切的事情都如此莫名其妙。”

“這一切都是那麼明明白白的事情,怎麼就莫名其妙了?”

“我從小只有媽媽,沒有爸爸,我不知道你們說的羅書記是誰,更不明白他怎麼可能是我爸爸。”

“唉,大人的事情你一時不明白,這也不怪你,畢竟當時你都還在你媽肚子裡呢,怎麼能知道呢?慢慢你就會明白的。總之一句話,你要明白,羅書記是你爸爸,你不姓黃而姓羅,他不但是你爸爸,而且愛你,並且可以讓你有無量的前途,風光的未來,這就夠了,不是嗎?”

“我只知道我沒有爸爸,也不會認任何人為爸爸。也不想去明白那些事情。”沙沙憤怒的說。想起小時候自己受的苦,想起這麼多年媽媽受的苦,這個媽媽從來沒有向自己提起過的所謂爸爸,這個從來沒有看過自己一眼,給自己買過一件衣服,一顆糖,也從沒有跟自己說過一句話,給過一個笑臉的所謂爸爸,無論當初他有怎樣的無奈,怎樣的隱情,又怎麼配稱得上是爸爸呢?又怎麼可能是個好人呢?

“你怎麼就這麼說不明白呢?若不是你是羅書記的兒子,我早一巴掌甩過去了,打得你好看,不知好歹的東西!”劉局長再也忍不住,憤怒的罵道。

“把我的身份證給我。”沙沙冷冷的說。其實他今天的心情,就像海面上起了風,早已經驚起了驚濤駭浪,這麼多年來,其實他何嘗不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呢?從小到大,別人都有爸爸,憑什麼自己就沒有?別人受人欺負了,會說去告訴爸爸,有爸爸幫忙撐腰,幫忙安慰,而自己只有媽媽,媽媽再怎麼愛自己,也無法替代爸爸的,那種身後有靠山的感覺,只有男人寬厚的肩膀才能承擔啊。可他問媽媽,媽媽從來不說,從來不說,他知道,媽媽不喜歡這個話題,一提起來就陰沉了臉,不開心,所以他漸漸懂事之後,就把這個疑問壓在了心底,埋藏了起來,就像古時地主把金銀財富埋入地下一般,輕易難以揭開。就當爸爸早在自己沒出生前就死了吧。可他越不問,越長大,就越好奇,這好奇像有蚊子在心頭叮咬,又癢又難搔。

現在,突然有人告訴你有爸爸了,還是什麼書記,似乎是一個高官,這個訊息就像一個地震,把心田上矗立的房子全部都震塌了。太突兀了。而他還是高官,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沙沙似乎已經全明白,所有的故事都在想像中變得完整,就像你開啟了一本小說,看到後來,所有的真相,所有的來龍與去脈,都抽絲剝繭般的呈現在了你的面前。

那一定是一個現代陳世美的故事,沙沙想。

“我既然來了,就要把你帶回家,無論你願不願意回去。”劉局長不理沙沙,說:“你知道,我是公安局長,必要的時候,我會將你當罪犯一般抓回去。”

“你憑什麼?我又沒犯罪。”

“憑我是公安局長。”劉局長說,又哼了一聲,“你沒犯罪?沒犯罪怎麼被關了起來?還差點被勞改?”

“在專制社會,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個問題你問的不應該是我,而是你們自己。”

“小小屁孩,懂得什麼是專制什麼是民主?民主就是可以任你要打要殺嗎?你學幾招三腳貓功夫,我們就當你是孩子玩兒,不當真,你以為你還真是大俠呀?”

“拿我的身份證來。”

“不拿,我回聖鳥後,直接交給羅書記,到時你向他要吧。”

“真不拿嗎?”

“真不拿。”

此時車子已經拐上了一段山路,那路就像一條長蛇,在山腰上蜿蜒盤旋。車的右側是山壁,樹木花草都從疾馳的車窗外飛速倒退,左側是懸崖峭壁,從窗子向外望去,只看到飄浮的雲朵悠悠。

沙沙忽然開啟左側車門,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幾乎堵住了呼吸,他看準前面不遠處長在路邊的一棵彎彎的松樹,忽然縱身一躍,已經跳出了車子,兩手張開,抱住了松樹幹,一股巨大的慣性力撞擊著他的胸膛,使他疼痛難當。他緊緊抱住樹幹,然後滑下路面,看著飛馳而去的黑色越野車而喘息。

越野車在前面不遠處停了下來,劉局長和羅兵都下了車,劉局長跳腳大罵:“你找死啊?要死回去後當著你爸爸的面死,不要來害我!你在我車上這樣跳,若摔下去摔死了,我怎麼向羅書記交待?我沒招你惹你,我得罪誰了我?你要這樣害我?”說著,衝向前來,沙沙看那陣勢,倒嚇了一跳,以為他要來打自己,情不自禁的蹲著馬步,雙拳擋在胸前,做了個防衛的姿勢。

誰知劉局長到了面前,並沒有打他,而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他周身看了遍,說:“還好,還好,沒有受傷。你真是我的祖宗,我怕了你了好嗎?”從懷中掏出身份證來,狠狠的塞進沙沙的衣服口袋裡:“給你,你愛去哪裡去哪裡!我管不著你了,我管不著你!”說著掏出手機給羅大志打電話彙報。

羅大志叫沙沙接電話,劉局長把手機遞到他面前,可沙沙根本不接,連一聲也不吭。劉局長又急又氣,又沒有辦法。

“不肯接電話,羅書記,嗯,正處青春叛逆期呢,孩子都這樣……我們回去?可擔心他有事呀……不管他?畢竟還小呢,怎麼能不管他?……羅兵也一起回?不用跟了嗎?……不用?好,嗯,年輕人鍛鍊鍛鍊也好……好,老領導啊,我沒完成任務啊!回去你處罰我……應該處罰應該處罰,好,就這樣。”結束通話電話,劉局長對沙沙說:“在這裡,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你先上車,到了前面市區,我放你下來。”

“不用了,謝謝。”沙沙冷冷的說。

“我還會吃了你嗎?說了到前面有人的地方就放你下來,就會放你下來。我不會騙你。哼,若不是你是羅書記的兒子,我壓根不會管你,怕你是生是死呢!”

“我不是他兒子,所以你用不著管我。”

“真是氣死了。”

劉局長說著,叫羅兵把沙沙的行李也拿下車來給了他,又從口袋中掏出兩千塊錢要給他,沙沙不要,劉局長氣極反笑:“真沒見過你這麼不知好歹的孩子,給錢不要,錢會氣哭呢!”說著把錢丟在地上,說:“你愛要不要,反正我給你了。別到時說我沒有照顧你!”說著轉身離去,羅兵跟在後面,沙沙眼看著兩人上了車,車子發動,在路上絕塵而去,不一會兒,便轉過一道彎,消失在眼前。

沙沙看著丟在馬路上的兩千塊錢,紅色的鈔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風吹得它微微搖動,似乎隨時會飛走,跌落懸崖。他提著自己的行李,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忽然覺得這錢丟了還是怪可惜的,不管是誰的錢,自己不用,可以給別人嘛,有多少窮苦的人需要錢呢!自己現在倔強的不碰它,可誰知道?毫無意義的倔強,給自己擺酷啊?

於是忙轉身往回走,只見一陣風來,那錢被吹散了,飄落到路旁的一堆草叢裡,忙加快腳步,飛奔向前,就像小時候捕捉蛐蛐一般,這裡一按,那裡一抓,把錢全部撿起來,一數,果然是兩千,幸好一張都沒有飛走。

撿好錢之後,沙沙開始認真考慮自己應該怎麼辦。是回江陽市嗎?雖然只是一個小時不到的功夫,可劉局長開起車來,風馳電掣,此時離開江陽市至少有一百多裡路了,要走回去,到明天早晨也未必能到呢。何況就算很近,自己又回去幹什麼呢?那不是自己的家鄉,也沒有什麼掛念,只有許多並不算愉快的記憶,回去幹什麼呢?

那就向前走吧,不管前面離市鎮還有多遠,三里五里也好,百兒八十裡也罷,向前走,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今天天氣很好,晴朗的陽光照在白雪上,晶瑩剔透。路上的雪早化光了,山上的雪也開始融化,在陽光下,雪水從山溝裡嘩嘩地流下,像一首動聽的樂章。

沙沙在柏油路上走動,曬著太陽,身體暖和,倒有一種回歸自然的愜意。偶有車輛飛馳而過,他招手攔車,但沒有一輛停止的,有些加快速度,似乎他是攔路搶劫的土匪一般,在他身前呼的一聲就過去了,風兒幾乎能把人颳倒。有些停頓一會兒,似乎就要停下來了,卻突然加速,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倒像逼小孩子玩的一般。

沙沙先還無所謂,漸漸的越來越惱火,眼看著太陽西斜,慢慢的就要落下山去了,風兒漸吹漸大,所謂下雪天不冷,化雪冷死人。此時寒意漸漸侵人,恨不得就要站在路中間擋車了,可在這荒山野嶺的,你就算站在中間,別人還是不停怎麼辦?被軋死了,誰都不知道,豈不死得冤枉?

現在這種事不是沒有,野蠻與冷漠之人太多了,未必會把你的生命當回事。當然,也許很多人都是善良的,不敢撞人,可你不能把自己的生命交在別人的素質上去。自己的命運一定要自己把握,寄託在別人是膽大還是膽小,是兇殘還是善良,那是愚蠢的。

眼看著前面駛來一輛貨車,速度並不是很快,沙沙看看天色,決定冒險一試,於是站在路中間,遠遠的招手,希望這車能遠遠的停下來,誰知那車並沒有減緩速度,反而加快了,忽然之間,就到了跟前,沙沙大罵一聲:“你娘的!”雙腳一蹬,躍向路邊。卻聽吱的一聲令人牙酸的剎車聲響,那車猛的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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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回頭一看,只見那車所停的位置,離自己剛才站立的地方,還不到一尺。這司機就像一個武林高手般,一劍刺出,卻在劍尖挨著你咽喉之時嘎然而止,他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嚇出你一身冷汗。

沙沙站起來,那司機從駕駛室的視窗裡向外望,夕陽斜照中,看清了那司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又瘦又黑,平頭,沒留鬍子,眼睛裡射出銳利的光。他口中叼著一根煙,菸頭的火光一閃一閃的,只聽他叭的一聲,把剩下半截的煙吐到路上,說道:“小子,站在路中間,是想死嗎?”

“師傅,我想搭車,可以嗎?”

“你要去哪裡?”

“哪裡都成,等到了前面有市鎮的地方,我就下車。我可以給你錢。”沙沙心怕他不答應,忙說道。

“上來吧。”司機撇撇嘴,說。

沙沙大喜,忙說著感謝,爬上駕駛樓,開啟車門。正要爬進去坐下,卻聽司機冷冷的說:“坐後面去。”

沙沙抬頭看車廂,只見上面裝著滿滿的一車廂榴蓮,回頭笑道:“這駕駛室有人坐了嗎?”

“沒人。”

“那我坐前面成不成?”

“說了坐後面去。”司機看都不看沙沙一眼,冷冷的說。

“我可以給你錢。”

“你坐不坐?不坐就他媽的給我滾下去。”司機忽然大罵道。

攔了一天的車,終於有人願意停下來了,雖然他停車的樣子那麼囂張跋扈,可沙沙畢竟心中歡喜,對司機同志充滿了感激。但此時聽了他的話,感激之情頓時全化為憤怒與屈辱。駕駛室明明可以坐人,為什麼偏不讓自己坐?而且還那樣兇巴巴的罵人。沙沙暗暗的捏緊了拳頭,真想恨恨的揍向眼前這張如此可惡的臉。又想賭氣跳下車去,了不起嗎?不坐你的車得了。但最後都忍住了。忍氣吞聲的爬上貨車廂。還沒有站穩,那車猛的一顫,又已經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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