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蘆屋道滿這麼說,望舒一時間也是著實無法,又是找不到什麼頭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天地之間,物質本身是存續不變的,形成這一片天地的物質本身,應該在千餘年前就已經沉澱穩定下來,斷不可能以惡氣的形式遊移不休,附身人體。可是看這群人的表現,他們每個人身上的惡氣,都已經凝固成了某種真實不虛的物質,而且變化多端,毫無規律,祛除了其中一個,馬上就會冒出來另外一個,雖然惡氣形態不同,表現出的症狀卻是一般無二,此間情景,著實耐人尋味。

聯想起蘆屋道滿的無故失憶,望舒一時間也覺得事情似乎不是尋常風水不對、陰陽不調或是氣息不平這麼簡單。饒是扶桑與中原之間法理上有些差距,使得這裡異象頻出,可這般奇異的事情,還是尋常不容易見到的。

思忖片刻,望舒一時沒有再管那些面露不善看著自己的百姓,而是轉頭對蘆屋道滿小聲道:“道滿大人,你說二十多年前,你曾經到過這裡。按照我在扶桑這段日子的所見所聞,貴國百姓壽元似乎並不是十分長久,不知道二十多年過去,此刻在場眾人,你還認識幾位?”

蘆屋道滿聞言一怔,隨即抬頭朝著前方看去,眼中透出一絲攝人的光芒,片刻便是環視了一圈。一時間,道滿都是額頭上滲出冷汗,喃喃自語道:“奇怪哩……這不對勁呀!”

望舒見狀,連忙追問道:“道滿大人,可是看出了什麼不妥麼?”

蘆屋道滿微微點頭,抬手擦汗,聲音中帶著一絲驚訝和顫抖道:“若非望舒仙人提醒,我竟是沒有發覺,此間諸位,與二十多年前那一批人,很有相似之處!雖然此刻人山人海,我實在看不清大部分人的相貌,可單單在前面這幾位,就十分眼熟……尋常扶桑凡俗,若是苦力為生,四五十歲就算是高壽;以此間情況,二十多年的時光過去,當時那一批人,應該已經死去大半了才是……”

望舒聞言點頭,神情愈發嚴肅,卻是他剛才這一問,並非是無的放矢,而是想起來,蘆屋道滿已經有幾十年沒有來到這被荒廢的藤原京,甚至他自己的記憶都因為某種緣故變得模糊不清,可居住在此間的凡俗,竟然一眼就認出了道滿……要知道,整個扶桑,像是蘆屋道滿這樣不修邊幅的遊方陰陽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尋常望舒與道滿路過村莊,一般的村民都不會刻意將這樣的老頭子往天下聞名的陰陽師身上去想……此間百姓的辨識能力,怕是太過驚人了一些!

再加上從一開始,望舒就隱約猜測這些百姓的情況怕不是與徐福有關,卻是徐福在扶桑歷史上,已經消失了近千年,維持自身存在的法門,只怕也有別有些新意,眼下這些百姓的存在,只怕就是受到徐福遺留法門的影響,才會這般。

一時間,望舒周身閃爍起淡淡的光芒,整個人腳掌離地,凌空懸浮起來,站在離地三尺之處,目光帶著月華朝四下掃著而去,以稍稍能夠動用的部分古神權柄,一時溝通了在場上千人的周身氣息,隨即便感到一種似乎很熟悉,很親近,但又不完全屬於太陰之力的東西,瀰漫在眾人身上,維持著某種超凡異象。

心中稍稍有數,望舒朝著蘆屋道滿靠攏了幾步,確定自己能夠保護住蘆屋道滿的安全之後,一時轉頭,朝著神情已經十分不善的一眾凡俗說道:“你們記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死去的?”

此言一出,周遭的虛空頓時凝固,一種難言的安靜,瞬間掃過了剛才還在哭天喊地,哀嚎求救的一眾人等,叫他們的聲音瞬間卡在了脖頸之中,臉上的神情也是頃刻凝固,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緊接著,就見這一群凝固得宛若雕像一般的百姓,一個個又是驟然跪倒在地,流淚哭泣,卻是不再像先前那般癲狂,而是有一種莫名的絕望和痛苦瀰漫在他們的口唇之間,又是原本就淒涼一片的藤原京中,一時有了一種哀痛死寂之感。

蘆屋道滿在聽見望舒開口的瞬間,整個人都是渾身一震,隨即似有明悟,也是著實運起某種法門,朝著四周看去,就見周遭一切場景,看似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然而一切的生機盎然,都在望舒的話語之中,宛若鏡花水月被打破一般,蕩然無存,留在此間的,只有一種淡淡的灰白之感,隱約透露著叫人後背發涼的死意,落在蘆屋道滿的眼中,面前這千餘名似曾相識的凡俗,已經變成了千餘具蒼白淒涼的屍體。

驚駭之下,蘆屋道滿也是忍不住想要朝著身後退去,卻是死人並不奇怪,扶桑遍地都有倒斃之人,以蘆屋道滿的手段,還能驅使這些死人做事;可死人能夠騙過自己的感覺,維持二三十年甚至更久不變,在此間生活繁衍,耕種求生,就太過駭人聽聞了一些。即使是掌握著泰山府君祭,能夠喚回已死之人暫時迴歸現世的蘆屋道滿,在看見面前的這等場景之後,都是周身冰冷,口唇僵硬,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望舒見得這般場景,便是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看著一眾哀傷自憐,流淚不止的活死人凡俗,一時也是輕柔了語氣,道:“我不是來此處與你們為敵的,只是前來尋找某些東西。你們肉身雖死,靈智尚存,時光在你們的身上,似乎也沒有什麼作用,我不會將你們當作妖物除去的。只是這種非生非死的狀態,對你們自身來說,只怕也是一種折磨,還請你們對我說清原委,讓我為你們想想辦法才是!”

人群之中,靠前跪倒的那一排裡,一名失去了左臂的枯瘦老者緩緩抬起頭來,沙啞著嗓音說道:“若非仙人一眼點醒,我等都還沉浸在死而不化的幻夢之中……罷了,既然已經想起,就不怕與別人說得分明,若是仙人能夠助我等解脫,也是一件叫人開心的事情……”

說話間,一眾凡俗都是微微點頭,哭泣之聲卻是愈發大了起來,乃是突然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又得到了自己人的親口承認,這種打擊,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一些。連自己是活著還是死去,生者還是亡者都分不清楚,數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在某個虛假的記憶之中,一時驚夢,還是叫他們有些難以接受。

望舒微微點頭,暗道自己猜想得果然不錯,便也對那老者說道:“你且說說,到底是因著什麼緣故,維持了你們現在的狀態。想來我此行目的,也與此有關。死而不朽,並非幸事,而是折磨,你們現在的狀態,並非永生,而非永罰。我不是和尚,說不出什麼成佛一類的話語,但是能夠得到解脫,完滿輪迴,對於大江山的妖鬼們來說,都是心心念念的願望。我想,你們應該也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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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微微點頭,也不起身,依舊跪著,只是仰起臉來,輕聲道:“具體的細節,我也記不太清了……只記得百餘年前,我們的城市被大和的軍隊屠殺燒燬,留下我們這些僥倖逃出來的,走投無路之下,寄居在了這被廢棄的都城之中……剛開始,我們都為能夠逃脫兵禍而歡喜,然而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大家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變化,疾病蔓延,血肉逐漸凝固,呼吸變得冰冷,手腳也沒有了知覺……不吃東西也不會餓,幾天不睡也不會困,只有病痛的實感,提醒著我們身軀的存在……”

望舒聽到這裡,一時也是想象出了這群人當時的恐懼和無助,一時憐憫點頭,表示同情,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聽著那老者繼續低聲訴說道:“變化發生的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這背後的緣故,然而時間一久,大家也就都曉得了自己與先前的不同……疑惑和混亂瀰漫在眾人之中,猜忌和流言矇蔽我們的理智……定居藤原京的三年之後,我們之中爆發了一場內亂,父母相殘,夫妻相殺,親人鄰里之間,刀兵相向……”

聽到這裡,望舒和道滿的神情都是變得十分凝重,也隱約曉得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卻是看這裡的很大一部分人,身體上都有著殘缺,恐怕就是那個時候的混亂,給他們留下的印記。果不其然,那老者臉上的神情一時變得悽楚,沙啞道:“一場殺戮之後,血水染紅了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然而戰後的我們,竟發現自己的身軀雖然破碎,靈魂卻不曾因此得到解脫,拖著殘肢斷臂,我們依舊能夠生存,甚至撿起斷手斷腳,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接回傷口之處,幾日便能長好……只有被砍碎的肢體,不能用來延續自身,故而很多人雖是不死,身體上還是有了殘缺……”

望舒微微閉上了雙眼,不忍看見面前這老者臉上的悲切和絕望,只在耳中聽他繼續說道:“終於,我們發現,來到此間的我們,已經不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而是變成了一種不生不死的存在……經過數十年的適應之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忘記了當年發生過的一切,自行編造了謊言,維持自己的心智……在謊言中活得太久,謊言也就變成了真實,我們便從不生不死的怪物,變成了飽受疾病折磨的移民後人……”

望舒嘆了口氣,介面道:“數十年前,道滿大人來時,你們已經忘記了自己,沉浸在謊言之中,又因為他也沒有發現你們的異狀,才叫你們,一直到得今日,才被我出言點醒?”

那老者重重點頭,道:“一百年謊言編織的夢境,就算是蘆屋道滿和賀茂忠行都是不能看穿的……一千名不死而永死之人的意志,足夠欺騙自己和別人……直到今天,或許才是我們結束這荒謬的一切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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