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的歲月,對於八百比丘尼來說已經是熬得十分艱難,雖然她得到了佛門大德的指點,修行了與自身情況十分相合的佛法,不過對於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來說,三百年的歲月,在沒有高深的道理加持之下,實在是太難熬,而且已經是熬夠了。

來到扶桑雖然只有一兩日的時間,望舒從身邊遇到的所有凡人、陰陽師、神祈以及妖鬼的身上,對這一片土地已經有了一個粗淺的認識。作為徐福建立的海外之國,扶桑地面上並沒有大道流傳,其不曾誕生過以凡人血肉之軀,闡述天地道理的凡人聖人,類似於中原百家爭鳴的情況,在扶桑並不曾出現,也就導致了這一片土地上所有的修行者,無論是人類的陰陽師還是非人類的妖鬼,甚至是與這一片天地同生同滅的神明們,都是有術而無道的。

在中原之地,曾經出現過一大批先賢聖人,類似老子李耳先師、孔孟莊墨之類的諸子。這群人不修神通,不以法術為強,而是竭盡一生,闡述天地之間的道理,是為有道而無術。而扶桑之地,剛好相反,卻是一眾手握異能之人,都只知道如何施展諸多法術,而不曉得這些法術背後的道理,甚至不曾思考過神話背後的諸多不合理現象,從而被最開始的謬誤而引導著,千年來都不曾踏出最為關鍵的一步,一切都只在神通法術之上鑽研,而甚少有人開始對天地之間的陰陽五行,虛空宙光產生興趣,自然也就沒有這方面的道理流傳下來。

甚至是作為陰陽道之中,數百年難得出現一位的大陰陽師,當今名滿天下的安倍晴明和蘆屋道滿,透過陰陽道來探尋天地奧秘,所知所思在一眾道門高人的眼中,都還是十分淺薄的。類似於安倍晴明和蘆屋道滿這樣的大陰陽師,在陰陽術上已經窮盡了極限,甚至能夠與望舒對峙片刻而不會瞬間落敗,可是其自身所掌握的天地道理,實在是太少,卻不知是因為文字流傳得不夠廣遠,還是徐福在最開始就設下了限制。

因為這種遠古,他們難以從更高的角度來維繫自身,非要靠著某種獨特的寄託,才能保持自身在天地之間的存在。望舒最開始不能理解這一點,就是因為他自己原本就有著道門千百年來的道理積累在身,從本質上就不需要什麼東西來幫助自己維持存在,卻是內心之中那些真實不虛的道理,已經足夠叫他自己好端端渡過三百年的時光,今後還能繼續存在下去,與八百比丘尼比起來,還是有著很大的不同。

受制於靈均老道先前的約束,望舒並不能將道門的許多道理傳授給相識的一眾扶桑人。蘆屋道滿雖然曉得當年道門對新羅高句麗所做的事情,卻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困境,原是徐福傳法之時,也是有所隱瞞和收斂的,並未將自身大道流傳於扶桑的地面之上,或許也是預見到了在未來的某日,扶桑與中原之間的諸多摩擦和爭執,留了一手。

道理是不能傳授給眾人,望舒對於八百比丘尼面對的困境就幫不上什麼忙。歸根到底,八百比丘尼還是缺少了某種東西來支撐她自己,饒是修煉歡喜禪,以肉身佈施給世人,藉此維持自身與世界的聯絡,卻始終不是她所能夠堅持到永遠的,不過短短三百年,已經叫她身心俱疲,開始考慮自己最終的歸宿。

而八百比丘尼與望舒和道滿說起此事,其實也是煎熬得太過痛苦,希望能夠透過闡述傾訴,來排解些許積存於自己心中的,幾乎要將自己逼瘋的某些東西。

不過始終是活過了三百年的人物,八百比丘尼在與兩人說起自己的打算之後,心中的鬱悶也就得到了不少的排解,始終也是自己剩餘的壽命雖然依舊悠長,卻是已經能夠看得到頭,在得到道滿和望舒兩人的預設之後,她已經確定了自己能夠順利結束自己這叫人絕望的長生,始終是有了希望,多少還是歡喜,便也維持著自身的尊貴典雅,開口道:“望舒大人來到我這裡,肯定是有某些事情,需要問我的。請你儘量開口,我願意毫無保留地幫助你,也算是償還陰康大人當年對我的賜予……”

望舒微微點了點頭,始終還是覺得有些無奈,但也還是說道:“我這一趟來,一是想要探究千多年前,我道門仙人徐福仙師在扶桑的作為;二則是想要尋覓陰康的下落,與他見上一面,知道他安好。八百比丘尼你是當今活人之中,見識最為廣博的一個,若是能夠在這兩件事情上幫助我,我就是感激不盡了。”

八百比丘尼也是一早就知道望舒的意思,想了想也就說道:“陰康大人的下落,我如今並不是十分清楚。不過作為介於人類和妖物之間的我,始終還是要比道滿大人,對妖族的隱密知道更多。據我所知,扶桑一地的妖族,其實大多都是聚居於伊勢國境內,就在伊勢神宮的附近,靠著天照大御神的力量,維持了一個與凡人世界隔絕的結界。望舒大人或許能夠在那裡,找到陰康大人的下落……”

說著話,八百比丘尼又是低頭沉思了片刻,繼續道:“至於徐福仙人的傳說……我的確是曾經聽說過一些,但也都是唐國來的商賈和修行人說起的,大概與望舒大人所知的一般無二。他在扶桑的諸多事蹟,我並不曉得,始終千年之前,也還沒有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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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聞言,多少有些失望,卻是徐福作為道門記載的,建立了扶桑一國的高人,竟然在他建立的國家,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傳說和記載,看來自己想要找到他留下的痕跡,並不是想象之中那麼簡單,搞不好要頗費一番功夫,卻不知能不能有收穫。

而至於八百比丘尼透露的妖族所在地線索,望舒聽聞之後還是著實有些吃驚,卻是想不到扶桑這邊的妖族,竟然能夠在這島國的神中之神幫助下建立聚居地,也是著實叫人吃驚,一時難以理解。

不過望舒自己也是知道,作為血肉之軀修行的妖族,與大江山一脈的妖鬼們多少還是有些區別,原是作為活生生的東西,不能夠像妖鬼們一般遁入幽冥之中,本身對於人類的血肉和黑暗人性的慾望並不是很強烈,若是真有一個妖族國都,倒也不是十分過分。

只是作為扶桑本土的妖族,修煉的年限自然是不可能比扶桑存在的時間更長,以陰康接近一千五百年的修為,得到道門正統指點的緣分,在這邊估計也是罕有敵手,日子大概不會特別難過。不過這千餘年來,說不定也有不少中原的妖族渡海來到這邊,或許他們也已經聚集在了一處,與扶桑本土的妖鬼分而治之,卻不曉得他們用了什麼樣的法子,竟是溝通了這一方天地的神祈,受到神祈的庇護,著實也是叫人難以想象。

想到這裡,望舒也就說道:“先前道滿大人,也曾建議我去參拜伊勢神宮,始終我初來乍到,就算不信仰陰陽道,還是得到了扶桑諸位神祈的照拂,應該一行。如今八百比丘尼也指點我去往那邊,看樣子是因果緣分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笑著,說道:“望舒大人,你來之時,就是得到了建速須佐之男命的接引,如果能夠去參拜天照大御神道謝,那就是最好不過了。要知道,能夠命令建速須佐之男命的,天地間只有天照大御神一位,說不定,你最開始的緣分,也是天照大御神的安排呢……”

望舒從來沒有想過有這樣的情況,原是他先前雖然聽說過天照大御神的神威,卻是始終不曾見過這一位,一時間沒有想到會與她有交集。不過按照道滿的說法,以及朱吞童子先前的介紹,八百比丘尼擁有著絕對意義上的預言能力,雖然她自己不能控制這種能力,可是只要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都不能掉以輕心,搞不好就是一句隨口禪,乃是有神意在其中的。

一念至此,望舒突然感覺,說不定自己在扶桑的諸多際遇,都是有著這一位號稱扶桑神中之神的天照大御神在背後安排,若是有了她的敕令,作為弟弟的月讀命和建速須佐之男命只怕都要尊崇,又是月光原是日光,這位神中之神,不曉得對其餘諸神有著多麼恐怖的控制能力。

從來隨遇而安,隨緣而安,望舒自己也是十分曉得這等道理。左右他自從來到扶桑之後,一直沒有遇上什麼麻煩,想來這一方天地的神祈,對他並沒有什麼惡意。再加上先前,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都是得到了中原那邊古神的委託,自然也是事事為他著想,暗裡曉得他的重要,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差池。

要曉得,無論是東王公還是西王母,都是古神之中最為強大的兩位,除去證得混元大羅的聖人不算,開天闢地一來,只怕再也沒有要比這兩位地位尊崇的古神了。他們兩位都為自己考慮眾多,足見扶桑這邊隱藏的事情牽涉重大,搞不好還與中原面對的滅法浩劫有關,著實不可小覷,一旦有任何訊息和機會,望舒都是不會放過的。

一時間,望舒也是朝八百比丘尼行禮道謝,說道:“今日打攪,得到八百比丘尼的提點。他日事情順利,我自當替你揍陰康一拳,無論你是否願意,始終要叫他曉得自己做了何等怪事才是。”

八百比丘尼掩口直笑,也知道望舒這話雖然真實,卻不致於叫他真的與陰康動起手來,左不過是兄弟間的玩笑,也是替自己了卻與陰康之間的因果。

得了三百年的長生,也忍受了三百年的折磨,這筆債,大概是已經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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