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清晨,天高氣爽,雲淡風輕。夜間降下的露水,在晨曦中緩緩蒸騰消失,化作潮溼清甜的霧氣,瀰漫在山林之中。土地微微溼潤,綠葉紅花正好,山間小溪潺潺,林中鳥鳴獸奔。天地自然,在這深山之中和諧融洽,展露玄妙,又聽得小小觀宇之中,風鈴搖曳,銅磬低吟。

望舒迎著薄霧晨曦,早早起來,洗漱之後,做了早課,此刻正在清掃三清觀內外,整理地面桌椅,焚香點燭,開啟三清觀新的一日。

正殿神壇之上,三清天尊的泥塑依舊神情淡漠,俯視人間,雖是多年前便失了法理加持,卻也是難得的真神聖人之像,叫人一眼看去,頓覺天地浩然,自身渺小,萬物欣然,時空如一。

油燈中添了新的燈油,供奉在三清天尊的面前,在繚繞煙霧之中,一時“噼啪”作響,爆出兩朵偌大的燈花,叫燈芯上的火焰一時躍動,光影搖曳。

大門之外,厚底布鞋與青石板磚相擊的聲音緩緩傳來,望舒回頭一看,就見許久不見的慧明和尚一時含笑走了進來,朝著三清天尊一禮,又對望舒說道:“望舒道長,好久不見!”

望舒笑了笑,朝那慧明和尚說道:“我說燈花爆響,原是貴客臨門。法師許久不曾踏足三清觀,今日卻是有了雅興,一早趕來,有何要事麼?”

慧明和尚面帶微笑,四下環顧,這才說道:“雖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遠道而來有求人,和尚今天來,倒是無甚要緊之事,只想著許久不見,心中動了念頭,隨性而至。”

望舒點點頭,拿出瓜果茶水,請慧明和尚落座,想起六十年前,懵懂無知的小和尚第一次來到三清觀的場景,又見面前老朽枯瘦,白眉白須的老和尚,一時感慨道:“法師許久不來,我都快將你忘了。只可惜今日鳳鸞大姐不在,我這裡也沒有太多瓜果,只怕怠慢了法師。”

慧明和尚笑呵呵落座,端起茶水,卻是不喝,只道:“已經發生的事情,不會忘記。一切因果流轉,皆是有緣。不知靈均道長可在觀中?”

望舒一愣,下意識答道:“師父他出去了,去了……”

說話間,望舒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臉上露出了一絲矛盾和疑惑的神情。見望舒神情逐漸疑惑,慧明和尚也不作深究,只是放下茶碗,有拿起一個拳頭大的青棗,握在手中,仔細觀瞧把玩,好半天才說道:“望舒道長一個人在三清觀中,倒也落得清淨,這茶水瓜果,都是一應俱全。卻不知這茶是什麼茶,果是什麼果?”

望舒一愣,暗道這和尚最近是愈發刁鑽起來,點滴沒有出家人的謙和之處,給他奉上茶水瓜果,乃是自己的禮數,和尚不單不感恩享用,還問出這等話來,透著一股子挑剔的意思,叫人心中不喜。好在望舒始終算是沉穩,輕聲道:“和尚嘴刁了,記性也不好。每次你來,這茶都是無量山的小葉茶,果子都是鳳鸞大姐的時鮮果。你若不喜歡,我給你換些素淡的點心如何?”

慧明和尚笑了笑,將自己面前的一杯茶水推到望舒面前,道:“望舒道長欺我老眼昏花,戲弄和尚了。這茶分明是蓮心水,這果的確是爛棗核罷了!”

望舒一愣,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勁。慧明和尚和望舒之間的關係比較親近,比起楊法律和尚來要隨性許多,卻也始終是個自幼出家的修士,得道有術的高僧,無論如何也不該這般口出妄語,糾結俗物才是。

一時疑惑,望舒端起面前的茶碗,只見其中只有清徐徐一汪白水,喝了一口,只覺得苦澀寒涼,的確是蓮心泡製一般;再看桌上的果子,一時竟是化作了朽爛的果核,再不復片刻之前的清脆模樣。

心中一愣,望舒又是疑惑看向慧明和尚,暗道這和尚該不會是來自己面前炫耀障眼法的,轉念又覺得不太可能,只感到一種疑惑和矛盾,心中愈發不合適起來。

慧明和尚見望舒神色變化,又是輕聲道:“望舒道長許是疲憊,一時不察,和尚並無挑剔的意思。卻是道長可還記得,這茶是如何泡出,果子是如何裝盤的?”

望舒又是一愣,不由得開始回想,卻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忘了泡茶裝果的細節,這些東西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般。他自知自己元神異於常人,大羅金仙都不能隨意操弄他的思維和記憶,一時間也是有些奇怪,又是莫名感到驚恐,心底裡似乎浮現出一種悲傷抗拒的感覺,也是十分難受。

慧明和尚見狀,也是笑道:“道長不必糾結,和尚此番來,原不是為了混你的茶水和點心的。卻不知靈均道長何在?”

望舒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又聽慧明和尚問起靈均老道,一時不耐煩道:“不是跟你說,我師父出去了麼?”

和尚笑笑,也不生氣,依舊好言道:“靈均道長出去了,望舒道長為何不出去呢?始終這佛門清淨之地,不是道長這等修道之人長久所在之處啊!”

望舒這下徹底昏了頭,只朝著慧明和尚罵道:“和尚,你今天吃錯了什麼東西,還是著了別人的法術,怎的說話前後顛倒,雲山霧罩?三清觀何時成了你佛門清淨之地,你卻給我好好說個清楚!”

慧明和尚依舊淡定,看著臉都擰在一起的望舒,伸手一指神壇道:“道長說笑了,哪裡有道門觀宇,供奉我釋迦如來的道理?”

望舒心中一驚,不由自主順著慧明和尚的手指看去,就見那神壇上的三清天尊神像,不知何時變成了佛門的三世佛樣子,燃燈佛慈悲,釋迦佛莊嚴,彌勒佛大肚便便。一時間,望舒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變化,卻是三清觀的三清神像,雖是失了“法理”,卻還保留著“相力”,莫說是慧明和尚,就是陳老道在此,也不能扭曲這神像一絲一毫才是。

心中驚懼,腦中一片混亂,望舒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扭曲模糊起來,又是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似乎不曾腳踏實地,而是無上無下,不分左右地飄在某處。混亂中,就聽得慧明和尚的聲音響起道:“來來來,望舒道長,跟我出來!”

一股莫大的力量從手臂湧來,望舒一時間身不由己地被慧明和尚拉著走出了已經扭得看不出形狀的三清觀大門,卻發現外面不是土地林木,而是一片鮮血和戰火侵染的戰場,其中陰魂橫空,修士飛舞,刀來槍往,血肉成泥,端的是修羅地獄一般,叫人看著眼暈心煩,頓生畏懼。

心中似有一道閃電劃過,望舒只覺得一道靈光在無盡混亂之中浮現,一時喃喃自語道:“拓東城……”

慧明和尚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望舒道長,‘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昨日之日不可留,沉迷耽擱惹煩憂!”

隨著慧明和尚的聲音響起,望舒身後的三清觀已經消失不見,唯獨神壇之上的三尊佛像一時高大靈動起來,周身散發著無窮無盡的柔和光芒,一時照耀整個戰場,照耀在望舒身上。

某處角落,一個高冠羽衣的虛幻人影輕輕“咦”了一聲,隨即消弭,就見整個戰場一時也化作虛無,望舒和慧明和尚站在了沒有上下四方,沒有古往今來的一片虛空之中。

望舒這下總算想起來,自己先前在拓東城外,打算與那太一道人拼死一搏,卻被靈均老道阻止,將他救下,隨後他的心念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混沌之中,再睜眼時已是在三清觀裡,原是內心的虛幻,沉迷於己身而無法自拔。

看著旁邊的慧明和尚,望舒一時也是雙手合十,又見虛空之中,鳳伽異戰死之時的最後樣子憑空浮現出來,橫亙在望舒和慧明和尚之間,叫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慧明和尚輕聲嘆氣道:“緣空非空,四大皆空。望舒道長,由他去吧!”

望舒看著鳳伽異的屍身,一時間也是微微嘆道:“四大皆空,地水火風。和尚說得容易。已經發生的事情,不會忘記,卻也不能改變,只待追憶……也罷,就由他去罷!”

慧明和尚微笑著,上前朝那鳳伽異屍身的幻象上輕輕拂過,就見那屍身一時被抹去了鮮血傷痕,變得像生人一般,隨後沉入周遭的虛空之中,不再出現。和尚送走了鳳伽異的幻影,又是對望舒說道:“望舒道長,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過去可以被追思,可以被審視,可以被緬懷,卻不能沉迷。大千世界,總還有望舒道長存在的理由,一時的失敗,算不得什麼。”

望舒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慧明和尚,一時覺得這個當年的小和尚已經變得深不可測,話語中似乎還有別樣的意思,叫他仔細揣摩。不過此時此刻,望舒心裡也是輕鬆了許多,卻是先前那一道鳳伽異的幻影,不僅僅是他記憶之中的影像,更是他執念的具現。慧明和尚先以話語開導,再以法力助他破開執念,乃是無上妙法,最是神奇不過,卻也效果非凡,可稱真實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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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望舒似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巨石,真要朝那慧明和尚行禮感謝,就見和尚一時神色變化,露出驚訝,隨即整個人破碎開來,灰飛煙滅,消失在這片虛空之中,只留下一聲低沉的驚叫。

情急之下,望舒一時朝著那聲驚叫消弭的地方趕去,卻是眼前忽然出現一道亮光,身子頓時變得沉重,隨即眼皮一陣顫動,驟然睜開轉眼,只覺渾身汗溼,又見慧明和尚就坐在自己躺著的床榻之旁,嘴角滲出一絲鮮血,整個人卻是笑眯眯地朝著望舒看來。

“望舒!”嘉月的聲音,大師兄的聲音,文狸有些扭曲嘶啞的聲音一時傳入望舒耳中,叫他終於回過神來,看向身邊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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