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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身體感受到了早晨的光芒,所以僅有的一點睏意,也隨著透過窗簾,灑進屋內的晨光消退了。頭被失眠特有的沉重疼痛感纏繞著,很難過。

為了能睡著,我嘗試了用被子矇住頭,用衣服、枕頭矇住眼睛,但效果都實在不好。又在床上蹭了一會兒,百般無奈睡不著的我,只能從床上爬起來,久違的享受一次通宵達旦帶來的惡劣影響。

近兩年裡,在外旅行期間,時而會因趕路,或是要提防交通工具上,那些明顯手腳不乾淨的乘客之類的事而不眠不休。更早時,輟學以後也經常學習樂理,以及因要照顧某個病秧子而捨棄睡眠時間。這麼說來,還真是有點對不起自己這身體呢。

吃完了早飯,我久違的坐到自家電腦前,如往常那樣在手裡用繩子翻著小螃蟹。同時嘗試能不能在自己最喜歡的曲子裡,挖掘到一些美妙之處——可惜沒有。

曾經我聽到動情的時候,曾誇張的用神一樣的編曲來讚賞,但如今滿腦子都是批評的話語,人是模仿不來神明的。我嘆了一口氣,的的確確讓空空如願了……

摘下耳機,為了打發時間,我翻出家裡吃了好久灰的中國地圖冊,一頁一頁的翻動。

“文安在看什麼?”繩繩低著頭和我一起看。

我說:“想出去走走。”

在這家裡落腳太久了,每天在家裡雖然不會無聊,但畢竟還是很悶的,所以我想從地圖裡找出可去之處。

在世間被人吹捧過度的所謂聖地有不少,但那些個聖地在如今,早成了相對漂亮一點的旅遊景點。對聖地趨之若鶩的前人們,用俗套和商業已將大多數好地方風捲殘雲般榨的不剩什麼了。

我不想掃興,若是連去哪裡走走,都需要隨大流去揀剩下的再裝作大驚小怪一番,那就太無聊了。萬幸的是,中國這片大地雖然絕非什麼理想鄉,但如此遼闊而有許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至於要找出它們,就是花時間的細緻活計了。

比如不同文化的輻射和分佈,風土氣候,經濟狀況等,透過這些資訊,可以一定程度的在地圖上分析出一個地方的大概樣貌。因為人的發展是隨土地的,我經過了兩年有餘的旅程,也已經習得了這項技能。

“既然是夏季,不得不提的就是海邊了吧……”

我摸著下巴冒出的鬍渣,順著地圖琢磨起沿海地區。旅行是要依照氣候和季節而定的,諸如我暫時沒計劃在大暴雨期間跑到土質鬆散的深山裡玩——雖說一定很有趣。

我先合起地圖,轉向繩繩。

“可以去旅行一圈嗎?”

“當然當然。”繩繩爽快的同意了,又想起了什麼於是問我:“說起來,前幾天聽文安說過在遇見我之前,一直在旅行嗎?”

“對的,我走了好多地方。”

“為什麼會去旅行呢?那麼久的旅行……不像是一時衝動吧?文安這種內向的人也會去一個人去旅行嗎?”

很久沒有人說過我內向了……什麼都瞞不過繩繩,正因她這份近乎同我心意相通的包容力,我才會這麼喜歡這小家夥吧——所以,我覺得自己可以將旅行的理由告訴繩繩。

“因為……想——我以前的女朋友,是個病弱的人,拜此所賜連學都沒能上,大半人生都在醫院裡度過……所以她很想去見識見識這個世界。”

不知何故,再一次提起想時,已經沒有那麼難過了。

“謝謝你告訴我。”繩繩溫柔細語如白蘭般純潔:“文安,是在過往中尋求理想的人嗎?”

“她離世後,我就沒有活著的動力了,只能借她的願望當做生存意義,想著這樣是否能實現她沒能實現的願望呢……這樣子。”

從這點意義上來講,繩繩說的或許不錯,可這理想不是我自己的。

“再提一個過分的請求……可以講講你和她的故事嗎?”

我有些失神的同意了,偶爾回憶回憶痛苦的往事……也能當做給自己的靈魂澆水吧。

那——該從何處講起呢?

我們的相遇,其實也只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世間處處皆有發生的無聊故事而已。

至於結局,更是俗套的不能再俗套的生離死別,這種俗氣的情節,只可惜除了我和她之外,誰的眼淚都沒賺來——我們也不需要。

那是我父親不知何故,突然拋棄了我離家出走的時候(並且至今我也再沒有見過他)。

他只留下一張寫有“我去找在等我的小姑娘了”這樣莫名其妙的紙條和一筆錢,很讓人哈哈大笑……不是嗎?我媽媽去世的早,父親又這麼自我主義,那時只不過十六七歲的我,也不免變的有些性格扭曲。

雖說初中之後就放棄了學業,但悶頭研究了一段時間的音樂,也不知不覺間,變的能靠寫專欄和評論掙到非常微薄的飯錢了。或許認為自己孩子已長大,父親便放心的離我而去。那時候我並不覺得父親離去是一個打擊,甚至毫無實感可言,一絲一毫的悲哀都感受不到。我只是戴著耳機,不眠不休的聽了兩個晝夜的音樂。

拜此所賜,耳朵發炎出了點小毛病,自己解決不了,百般無奈之下我只能跑到醫院就診。當看完病拿著寫滿天書的藥單,遞給能看懂天書的護士取藥時,我聽見過路的醫生在談一些很讓人不快的事。

“……真的很慘,不忍心去看……有時我還真想違反醫德,把嗎啡泵調——”

“別犯傻,註定會死的人和下一屆內科主任的頭銜相比不值一提……再者說,病人會死卻無法了結的苦痛,和我們醫生的無能為力——這種矛盾豈是你我能管?你給我記住專注於仕途往上爬,不要動這種增加吊銷執照風險的念頭。”

“……陪了我十年的病人,要目睹她痛苦離世卻無能為力……哈,真沒辦法,這世間怎麼可能會有器官捐給那種病秧子。”

“別想了,你也不是年輕氣盛的菜鳥醫生,那種自詡救世主的自我道德約束早就該忘掉,理性的做個純粹的意醫療道具,何況你已經做的讓人動容了,你不是自己也去配型失敗了嗎?行了行了,以後記得麻木客觀的對待病人才是對我們和他們都好。”

那是一個三十幾歲一臉愁容的女醫生,和年過半百表情冷漠的老練醫生間的對話。我聽力比常人要好些,所以聽明白了他們嘟噥的談話。拋開那些無聊的自怨自艾,我對話語間閃過的一句話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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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做了一件有點荒謬的事情,就那樣湊了過去,加入了對話——

“你的患者要什麼器官?”

“……”兩個醫生一臉慌亂的看著突然出現的我,這也難怪。

“患病很久到現在卻需要器官移植?應該是併發症導致的器官衰竭吧——那一般是腎臟和肝臟?對了,如果是腎臟透析還能撐一會兒不至於讓你這麼苦惱,所以我猜是肝。那,我這裡有個A型血的健康肝臟,用得上嗎?”

女醫生猶如吃到蜂蜜奶油餡的大便一樣,臉上滿是愕然。

小時候我照顧媽媽,因而對醫學相關的事稍有瞭解。

“……你在說什麼啊?你還未成年吧?給無親無故的人的捐贈?別開玩笑了,再說那本來就是絕症患者,趕緊滾回去,別在這發癔症。”

“……你為什麼想幫她?”

“不知道,那麼血型對的上嗎?”我打了個哈欠,鬼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正好。”

“那我自願捐贈,你可以找心理醫生來測我,總之先把常規檢查做一遍吧?有個好心人願意幫你的病人不是很有趣嗎?別謝我,趕緊辦事吧,你病人死了就虧大了。”

我說完,他們倆熱切而激昂的討論了很久,無非是捐贈人相關的,非親屬未成年人和精神狀況方面的道德討論,再無聊不過了。最後女醫生同意了我的荒唐之舉,鑑於我未成年,沒有監護人和代理監護人的情況,女醫生冒著丟掉飯碗,並引起重大醫療事故被輿論和社會轟炸成灰燼,以及鉅額賠償的莫大風險,用一些特殊門道,使得這一場荒唐的捐贈實現了。

我並不後悔自己被切開了一遍,挖走了一些東西。

不是因為手術前,那女醫生握著我的手痛哭了一場,說了我這輩子聽過最多的感謝。也不是因為我病態的捨己之心得到了滿足,至少其中的使我不後悔的原因,在遇見那個人之前,我都不太明白。

我很年輕,恢復的很不錯,被捐贈的受體似乎也沾了我健康的肝臟的光,聽說沒那麼痛苦了。以至於因為病房緊張的緣故,被挪出了ICU,和我安排進了同一個雙人病房。

——我第一次見到我幫助了的人,吃了一驚。我本以為會是那種如同枯木一樣的將死之人,但並不是。

反而是位非常漂亮的少女,十五歲左右吧,給人感覺嫻靜冰涼。烏黑的秀髮沒什麼毛躁隨意披散著,五官周正皮膚白皙的出奇,但漆黑的眼眸卻清澈宛若溪流般熠熠生輝。身上的病號服也像是時裝般與她非常合襯,可惜有點瘦弱。

我正百無聊賴的感慨著,這漂亮的小姑娘命不久矣真是可惜的時候——她卻做了一件,比我還要荒唐得多的事。

並不是對我千恩萬謝!相反的,在護士一走開,她就莫名其妙的惡狠狠瞪著我,拔掉了吊針和檢測儀器,根本走不了路卻還是連滾帶爬的,跑到了我的病床上來。

然後,她拼盡全力扇了我一巴掌,可只不過如同拍蚊子一樣輕柔。不僅如此,那個女孩子還用指甲抓我,張開嘴用牙咬我的臉。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麼震驚……完全傻掉了。

直到護士把她帶走之後,我還是我沒緩過來,為什麼自己救的是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人?精神病人為什麼能在普通的病房?這一點也不符合科學……我右眼角被咬掉了一塊肉,身上到處都是抓痕,有點疼。

“你這蠢如豬的人!”就算回到自己病床上,被拘束帶綁住,她還是對我破口大罵。

“……人又不需要多少才智,懂得加減乘除不就夠了?”

說完我才發現,似乎自己變相認同了她對我的侮辱……

“哈哈哈哈。”她被我的回答逗笑了,但馬上又臉色鐵青的說:“你這個…………你真是個愚蠢之人。”

我擦著被她的口水和自己流的血混雜在一起,有些發疼的臉,實在是不知該如何回應,如何面對這傢伙。可惜,她還是沒消停。

“你這自我毀滅主義的變態,想死的轟轟烈烈?世上有那麼多人渣你不去和他們玉石俱焚!非要來救我!我不需要你這種變態的可憐!”

“那當初就別籤同意書,不然就——”

我噎住了喉頭,將話語吞了回去。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做出這種選擇,因為她的話已告訴了我。

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麼都不剩了,連父親也失去了。已沒有人會珍視我了嗎?已沒有人會阻止我的荒唐了嗎?我也可以順著心意,去做那些錯誤的事了嗎?所以我才會藉著偶然聽見的這麼一個契機,做出這種荒唐的捐贈。

她對我的批評實在是太正確了,我正是個自我毀滅主義者啊……弄明白了這件事,我頓時感覺豁然開朗。

因為——至少我還會對家人的消失感到這般動搖,甚至失去了束縛自己本性的理智。

“變態,你叫什麼名字。”

她又一次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猶猶豫豫,最後將“變態”這個詞告訴了她,畢竟是她對我的稱呼。但與先前的瘋狂不同,她漂亮的臉上由衷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那笑容讓我初次知曉了怦然心動為何物。

“對你的報復已經做完了,我把你的肉吞進肚子了。你似乎也在反省,所以只是想知道,我該道謝的物件的名字。”

“……文安。”

“那就叫你小安——我叫想,想事情的想,但我不是在想事情,我就叫想!至於姓氏……早就忘了,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和你姓——文想……算了,雖然夏天蚊子挺多的但就算叫這個名字也沒辦法趕蚊子吧。”

“……為什麼要和我姓?”

——“因為我愛上你了。”

她毫不羞澀的說,相反,宛如是在宣佈自己登上了珠穆朗瑪峰那般,凜然而自傲。

我先是一愣,隨後捧腹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個不停,身上手術傷口處的縫針甚至都要撕裂那般疼的不行。但我還是沒有停下笑聲,為什麼會有這麼怪的人啊!從我臉上咬了一口,罵了我這麼一頓以後,居然還恬不知恥的說愛上了我?

“笑什麼,你反正也是獨身一人吧,就算一小段時間也好……陪陪我吧。”

她哭著說。

我的笑意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從幾萬米的天穹之上,墜落到了地心那般劇烈的感情起伏。她哭泣的面容,在我看來是非常悲哀的。我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猶若被人把手腳綁了起來,用刨刀把我胸口的肉一點點刨掉,用小錘慢慢敲碎我的肋骨,然後挖出其中的心臟,又將其放進攪拌機裡絞碎。

至於為什麼會如此痛苦,很簡單。

——我愛上她了,看見所愛的人露出這麼難過的表情,我當然不會開心。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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