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向晚,此人此景,是萬花泯滅的塵埃,是燃遍了半邊天際的夕陽。

公館內。

吳清如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虛弱憔悴的容顏,勉強維持著笑容。

言茯苓正在為她診脈,古井無波的面容上,花白橫臥的兩道眉頭輕輕的抖了抖,拿開了診脈的手,衝著鬼仙子輕笑:“錦書小姐不必擔憂,那毒雖然來得猛烈,但並無大礙,只需慢慢調養個數年,便能將殘毒驅除體內了。”

西洲沉默的坐在不遠處的桌旁,沒有多言語。匡月樓含淚的雙眼猛地瞪大,極其開心的問道:“言爺爺,真的是這樣嘛?”

言茯苓一笑:“當然,南風不必介懷。”

站在遠處的勾陳不著痕跡的望了眼同樣沉默的柳詞,難過的別過頭去。

言茯苓,言瑞安乃是當年宣統朝的太醫院太醫,後來宣統帝退位,他便回到山東老家,因一些事情得罪了當地一位頗有權勢的貝勒而亡命,後被王之行所救,便自此跟隨王之行,成為王家的大管家。言茯苓盡得其父真傳,一手針灸之術,堪稱出神入化。請他醫治的高官達貴,經常能排出一條街去。

江湖久傳言茯苓“蠻菩薩”之名,只因其酷愛辛棄疾的那首《菩薩蠻》。

言茯苓有三個兒子,都在山東祖堂,學習醫術,後來戰亂四起,中醫凋敝,長子遠赴國外,學習西醫;二兒子棄醫從軍,參加抗日游擊隊;三兒子從商,途中被人害死,留下一子,便是言小西,自幼跟隨於他。

言茯苓見孫子聰穎,又熱愛中醫,便將一身本領,悉數傳授給了孫子。

勾陳對於言瑞安的醫術十分瞭解,如果連他也對此毒無能為力,普天之下怕是沒有第二人可以救錦書了。

然而,雖然言茯苓口中避重就輕,說是此毒並無大礙,但是他們心裡都清楚,這話是說給錦書跟南風的,實際上的真正情況,怕是要比想象中還要糟糕。

言茯苓去下脈枕,收起針灸,笑著對眾人說道:“我這就去抓藥,為錦書小姐熬藥。”

西洲徐徐起身:“走吧言伯,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在眾人目光中離開了房間,勾陳跟柳詞緊跟而上。

錦書的目光隨著眾人的離開,慢慢的黯淡了三分,被南風握上雙手,勉強的笑了笑:“傻丫頭別哭了,這不是沒事嘛!”

房門外,言茯苓放下手中藥匣,面容愁苦,深深嘆了口氣。

西洲的心彷彿被人猛地揪了起來:“言伯,這毒,有何說法?”

言茯苓深深看了他一眼:“少爺可曾聽說過百毒教?”

“百毒教?”西洲皺起眉頭,“是苗疆那個消失滅跡了百餘年的蠱毒教?”

言茯苓點了頭:“百毒教亡於內鬥,但終究還是有些人活了下來,當年陸千宗執掌慎刑司時,從一個將死的犯人身上得到一張百毒教的製毒古方,這毒據說是用十種劇毒的毒草與毒蟲研製而出,殘忍倒是不殘忍,但卻會叫人在長期的慢慢的病痛折磨下死去。”

西洲的手狠狠攥了起來:“這毒,真的沒有解藥?”

言茯苓望向了餘暉將盡的天空:“這人服了此毒後,會經過三個階段,先是身體不斷衰弱,此為第一階段;然後會不斷咳嗽,逐漸加重。這是劇毒入侵五臟肺腑的表現,此為第二階段;最後一個階段,便是嚴重的咳血,導致神智昏迷,最後五臟衰竭而亡。”

勾陳一拳砸在了牆壁上:“陸千宗這個王八蛋!”

柳詞徑直便向外走去:“我去找陸千宗要解藥!”

西洲猛地叫住了他:“你幹什麼!這藥沒有解藥!”

柳詞停下腳步,聲音很沉:“那難道眼睜睜看著錦書去死?!”

西洲望向了沉思的言茯苓:“言伯,您是中醫界的泰山北斗,對此毒又十分瞭解,難道這毒,真的沒有解救之法?”

言茯苓沉默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少爺可知當年慎刑司是在誰的管轄之下?”

西洲想了想:“當年為了擴大啟蟄組織的勢力,慈禧曾將慎刑司劃分在啟蟄的三堂之下。”

言茯苓一笑:“少爺難道忘了,啟蟄曾經歸於九門提督的管轄之內。”

“九軍門!”西洲罕見的沉默了。

柳詞望向他:“怎麼?顧臨邛知道這毒?”

言茯苓斟酌片刻:“當年慎刑司一把大火,燒了的不僅僅是那些典案記錄,一併燒了的還有陸千宗多年來收集的各種製毒古方,但老朽敢肯定,顧大人當年必定是對陸千宗所作所為有所瞭解,所以才會決定放火燒了這些貽害無窮的毒方,以免陸千宗利用這些毒藥繼續牟取私利。”

“可九軍門以及不復存在,顧臨邛更是死去多年了。”西洲說這話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的猶豫。

言茯苓搖頭一嘆:“如此,那最後一絲希望也……”

“言伯。”柳詞出口打斷他的話,“難道真的沒有什麼續命之法?”

“續命?”言茯苓眼睛一亮,“如果只是延續一兩年性命,老朽還是可以做到的。”

“無論如何,”西洲轉身向著房間走去,臨門一腳,他頓住了腳步,“我都會找到救錦書的辦法!”

西洲開門進入房間,臉上肅穆的表情一掃而空,露出溫柔的笑意。

他走了數步才走到床榻前,彎下自己的膝蓋,遷就她平躺的身姿,讓自己的臉跟她剛好平視,輕輕笑道:“傻子,那顆藥你為什麼要吃?”

吳清如看著他微紅的眼眶,輕聲問道:“哭過了?”

這是她此生,對著這個白衣少年,第二次說出這三個字。

“怎麼會哭,”西洲握住了她的手,“不是答應過你嘛,這輩子都不會哭的。”

“這又是什麼蹩腳的話,想哭本來就是人的天性,又不是我們女人的特長,你想哭就哭給我一個人看好啦,反正我也不會笑話你。”吳清如調皮的笑了笑。

西洲讓房間裡的人都出去了,整個房間就他們兩個人。他起身躺在吳清如的身旁,將她柔弱的身軀抱在自己的懷裡,用下巴頂著她的額頭。

“怎麼?”吳清如見他這幅模樣,“言伯不是說了嘛,沒有事的,慢慢調養個三年,將殘毒逼出去就好了。”

說這話的時候,吳清如沒有看見王西洲眼角忍不住流出的眼淚,而王西洲也沒有看見,這個女人說這番話時,眼角裡含著的淚滴。

他們只是想寬慰著彼此,不想彼此傷心。

“睡我的床,可還習慣?”西洲輕聲問了她。

“別人想睡七爺的床都沒有機會,”吳清如抱緊了他,“不習慣我也捨不得走。”

“錦書。”西洲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我帶你去北平好不好?”

“北平?”吳清如好奇的望著他,“為什麼突然要帶我去北平?”

“因為,”西洲傻笑了,“自然是要帶你見一見王家的列祖列宗,告訴他們,你以後就是我王西洲的媳婦了,是我們王家的媳婦了。”

吳清如眼中閃過一瞬間的光彩:“是要帶我入王家的宗祠嘛?”

“恩!”西洲重重的點點頭。

但是他沒有說,要帶她去北平的真實原因,自然是為了救她的命。

無論言茯苓說的是否真實有效,既然九軍門中有人知道這毒,那他就帶她去找當年九軍門的人,無論是刀山,無論是火海,哪怕是粉身碎骨。

他一定要治好她!

如果可以,王西洲多麼希望,服下毒藥的是自己,這樣,他就不用眼睜睜的看著她受苦而什麼也做不了,她痛,他的心比她更痛一萬倍。

這一晚,西洲緊緊的抱著她不願放手。兩人躺在一張床上,同一個屋簷下,彼此依偎著。

第二天一早,西洲便吩咐言伯準備收拾行李,並且讓小西跟君蘭去買後天去北平的車票。

而西洲自己則坐車去了法租界的天主教堂,去見蕭旦禮。

月樓攙扶吳清如到早餐桌前坐下,為她拿來披肩,細心的披在她的肩上,親手為她盛了碗熱粥:“師孃,你好歹吃些吧,從昨天到現在,你一粒米也沒有吃過,身體會熬不住的!”

吳清如溫婉的笑了笑,拿起湯匙,小口的喝起了粥來。桌子旁是小西整理行禮發現的一些老相簿,其中有一本是英文的。

月樓翻看那本相簿,只瞧裡面是師孃的照片,還有一些是她跟師父兩人的合照。

“這裡是……”月樓指著一張老照片問道。

“這張是我們在法國巴黎照的。”吳清如摸著那張照片,臉上露出回憶的笑容,“大概是三年前,我陪他去巴黎待過兩個多月。”

月樓好奇的翻著那些老照片。吳清如看向了這個單純的少女,輕聲說道:“南風。”

“恩?”月樓扭過頭,望向了她。

吳清如斟酌了下言語:“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我的病好不了,死了,你師父就交給你,南風你要照顧好他。”

“怎麼會?”月樓怔了怔,急忙說道,“言爺爺不是說了嘛,只要師孃你慢慢調養三年,就會把殘毒驅除出體內的,怎麼會有事?!”

吳清如拉住了她的手:“傻丫頭,師孃說的是假如。”

“沒有假如!”月樓的表情很嚴肅,“師父不能沒有師孃!”

吳清如溫柔的笑了,不再繼續說話,見她正看著那張照片,笑笑,為她解釋道:“這是當年我第一次乘船來上海,在碼頭上剛好碰到七爺時,恰巧被一個記者照下來了。”

此時,法租界天主教堂。

恰巧譚同跟李明啟也在,兩人跟其它故宮博物院的護院隊員輪換著交替看守國寶。

三樓的辦公室內。

“九爺都跟我說了。”蕭旦禮語氣依舊淡然。

“說了?”西洲一笑,“老九能跟你說什麼!”

“我早就告訴過你,蘇蓮衣那個女人就不是個好東西!”蕭旦禮冷笑起來,“當年你能為了他,撇下老師,千里迢迢從北平追到上海來,可結果怎麼樣了?人家成了滬上百樂門的大歌星,自然瞧不起你一個窮小子。”

西洲別過臉,沉默的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

蕭旦禮說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結果她壓根就不是個好貨色,不僅僅是個在華活動的日本諜子,跟鬼酉泉西還那麼近,這下嚐到惡果了吧!居然跟陸千宗那個王八蛋合夥害你!”

“夠了!”西洲冷冷的打斷他,“如果你找我來,只是為了對我冷嘲熱諷,那大可沒有必要了!”

“狗德行!”蕭旦禮沉下心中的怒火,“我找人調查過了陸千宗還有海老公,啟蟄這次來滬恐怕並非是單純衝著這批國寶來的,我發現他們的人在上海行蹤詭秘,而且,陸千宗千方百計探聽萬歲通天帖的下落,而之所以打探萬歲通天帖,也是為了找一個人!”

“顧臨邛。”西洲淡淡說道。

蕭旦禮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

西洲點點頭:“陸千宗給錦書吃了毒藥,也是為了逼我說出顧臨邛的下落。”

“你說了?”蕭旦禮安靜的望著他。他其實也很想知道,萬歲通天帖跟顧臨邛到底有何淵源。

“顧臨邛死了。”西洲的回答,讓蕭旦禮有些猝不及防。

“死了?”蕭旦禮沒有多問,畢竟按照時間來算,顧臨邛如果活著到現在,也六十多歲了,死了也並非稀奇。

“我來找你,是因為,我打算去北平。”西洲說完,安靜的等待蕭旦禮的回答。

蕭旦禮並不意外:“是為了吳清如中的毒?還是為了國寶南遷的事情?”

西洲的眼神有些閃避:“都有。”

“小子,我認識你六年了,你的眼神騙不了我,”蕭旦禮向著身後的椅子靠去,“到底是為了那個女人。”

西洲冷哼一聲。

蕭旦禮搖頭,冷笑起來:“不過也無所謂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天早上的車票。”

蕭旦禮閉著眼睛思索了一下:“我們正好同一班火車,這次去北平,可謂是危險重重,不僅僅是因為北平反對國寶南遷的輿論與浪潮很高,還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暗中想要破壞國寶南遷計劃,而且這一次我們回北平的重點,是要將第三批跟第四批國寶,秘密運往天津,從九國租界運到港口!”

“這件事情你放心,我已經跟柳詞說好了,他也願意幫忙,並且這次會跟我同行。”西洲眉頭皺著,“不過,我最擔心的,還是啟蟄。”

提及啟蟄,蕭旦禮也十分頭疼。至今為止,啟蟄所展露的還只是冰山一角,幕後之人並沒有露面。

而且,據蕭旦禮所知,啟蟄頻繁與鬼酉泉西接觸,想必兩方勢力已經達成了某種合作。所以這一次國寶走津門,怕是不好那麼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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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些,讓蕭旦禮最為擔心的,還有另一個不確定因素。

那就是啟蟄與九軍門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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