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的雨,下給富有的人,卻也下給貧窮的人,下給那些惡貫滿盈的侵略者,也下給那些護國守土的英雄們,”西洲坐在軍用吉普車裡,撩起身下的長袍,“所以說,老天從來都是公平的,不公平的,是這個世界!”

蕭旦禮面無表情,狹長眼眸裡的餘光卻瞟了向了他:“所以,這就是你變的原因?你總是抱怨這個世界,難道就沒有怨過你自己?”

“我自己?你是說我變了嘛?”西洲唇角含笑,神色十分認真的望著坐在自己身旁的蕭旦禮,反問道。

“以前我認識的王西洲,是個穿著羊毛衫裹著羊尼大衣,冬天繫著白圍脖,親暱的圍著老師討要食堂飯票的大男孩。”說起那些回憶,蕭旦禮的聲音都不禁溫柔了幾分,“他現在應該在大學課堂上繼承他老師的志向,當一名教師,為中國崛起為讀書!而不是現在大上海古物界這個後起新秀,這個為了名利和金錢,可以不擇手段的小七爺,七先生!”

“我只知道,我不能死在這個亂世,我要是死了,連我家的狗,都會成為街上人人喊打的流浪狗!我要是死了,這個世上沒有人會為我流一滴眼淚!”西洲的眼神忽然露出三分猙獰,“你說我變了,憑什麼?那你自己呢?”

“我……”蕭旦禮聽著王西洲這字字泣血錐心的話,只覺得他滿腔的義憤填膺,滿腔的悲憤,已經掩蓋不住,要如同火山一般噴發出來。

“蕭大長官,你出生就含著金湯匙,即便是那年北伐戰爭,北平四亂,你的父親依舊可以送你到黃浦軍校去學習,你依舊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我不行!”

“賊子相逼,父陷子死,親人入獄,絕城之境,滿座高朋都在看我王西洲的笑話,我祖父撐著最後一口血,才把我扶上了王家風雲飄搖的掌門之位,叔公們見我三叔跟四叔都被抓進了大牢裡,急著與我撇清關係,為了還清外面的債務,我沒有辦法,只得把王家的宅子賣了,沒錢給祖父買墓地,大雪沒踝,我就一個人扛著祖父的靈位走完那十三裡山路,”西洲盯著沉默的蕭旦禮許久,“蕭大長官,你知道我是用了什麼辦法,才把那宅子贖回來的嘛?”

聽著王西洲的話,蕭旦禮嘴唇翕動,終是沒敢開口。他的祖父死了,他的父親也死了,他的母親死了,家裡的親戚急於跟他撇清干係,他的人生一塌糊塗,一個少年,在這座人吃人不吐骨頭的上海,是怎麼活過來的呢?

“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特別害怕沒有錢,沒有錢我就吃不飽,我就睡不暖,我就要去看別人的眼色,所以我開始吝嗇,我開始學會了人情世故,我學會了賠笑,我儘可能的去賺更多的錢,因為只有這樣,這個家才能不散,我才能給沈十八開得起月錢,讓他去給他母親買藥,我才可以把西川喂得白白胖胖的,我才可以在這個亂世,有那麼一絲絲的安全感!”

王西洲自嘲的冷笑兩聲:“蕭旦禮,蕭大長官,您說,我是大上海戲臺上這個混不吝的小七爺呢?還是您記憶裡,站在講臺上圍著羊毛圍脖穿著呢子大衣的那個單純的少年學生呢?嗯?”

蕭旦禮眉頭一直皺著,心裡忽然有些抖,他只知道老師死了,因為他王西洲,老師才會來上海的,才會被日本人害死的,可老師他也說過啊,要他照顧好小師弟的……

“蕭長官,”西洲從懷裡掏出一個深藍色的手帕,上面還沾染了幾處已經紅得發暗的血跡,他的神情鬆開了猙獰,卻又添上了幾分悔恨。

他把手帕輕輕的開啟,裡面是一副碎成了三四份的老花鏡,鏡框已經被彎得不成樣子,裂成幾瓣的鏡片,被拼接好,靜靜的躺在上面。

“這是老師遇害後,我唯一找得到的老師遺物,而老師心愛的,保護了半輩子的《中秋貼》,至今不知下落。”西洲將手帕放到了蕭旦禮的膝蓋上,“我花光了攢下的所有積蓄,讓老師風風光光的走了,他生前就是憂國憂民的國學大師,文學界的泰山北斗,死後也一定是體體面面的!老師省吃儉用半輩子,不捨得花錢,都捐助給了那些寒門學子,我怕老師走了也這樣,所以每次上墳,我都給老師買了好多好多紙錢。”

“王西洲!!”蕭旦禮咬著牙,一把攥住了那手帕,脖子上青筋暴露,卻始終不肯低下他那高傲的頭顱,他狹長的眼眸裡拼死的繃緊了那懸之欲泣的一顆淚珠,死死咬著牙。

“國寶有難,你我之間的恩恩怨怨先且放下,等到國寶徹底安全了,你我的賬,再一一清算!”蕭旦禮強忍著揍他的衝動,重重的呼出口氣,把手帕重新包裹好,放進了自己軍裝的口袋裡,用手死死捂著胸口的位置,彷彿依舊可以聽到恩師在課堂上大聲的說笑那句:“青雲有路終須上啊,宇宙無名死不休!做人這輩子,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兩個母親,一個是你的生生之母,一個便是你偉大的祖國母親!”

…………

……

南京西路上。

匡月樓一路跟著那輛雪佛蘭老爺轎車,又不敢跟的太近,幸虧南京西路這片地段繁華,車來車往行人眾多,那雪佛蘭老爺轎車開得又不快,她便遠遠的吊在車尾後一百多米的地方。

不一會兒,那雪佛蘭老爺轎車停在了一棟豪奢的大樓前,從車裡下去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體態庸俗,接著又下來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嫵媚女子。

那女子穿著一身繡花的棗紅色旗袍,還做了當下最流行的頭髮,十分親暱的挽著中年男子的胳膊,向著大樓裡面走去。

“小騷狐狸!”匡月樓氣呼呼的鼓起腮幫子,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暗罵了兩句,抬頭望著眼前這高聳入雲的摩登大樓,只瞧碩大的招牌上寫著國際飯店幾個大字。

她又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穿著的粗布麻衣小褂衫,上面還有好幾個破補丁,又翹起自己的腳丫,只見腳上穿著的布鞋也磨損得破了一個洞,露出了裡面粉嘟嘟的小腳指頭。

臉上泛了難色,這麼高階的地方,她這種身份,怕是連門都進不去。

…………

西洲坐在軍用吉普車裡,只聽沈副官回頭說到了地方,這才睜開眼睛,車穩穩的停在了大上海國際飯店的門前,遠處七八名揹著槍的士兵,挺著身姿,守在飯店的四周。

這美國摩登大樓風格的巍峨建築,直挺挺的聳立在南京西路上,前面十五層宛如高聳挺拔的巨人,上面四層逐層四面收進,成階梯狀,看上去很現代,也十分壯觀。

這是西洲第一次來這裡,但是卻聽說過這棟享譽遠東的第一飯店,據說足足有二十四層之高,全都是鋼筋混凝土建造成的,還是亞洲第一高的高樓。

西洲率先下了車,向南一瞧,剛好可以看見大光明電影院的身影,東面便是戈登路上的百樂門,北面是西藏中路上鼎鼎大名的沐恩堂。

前身是美國教會監理公會設的監理會堂,建於清光緒十三年(1887)。1900年為紀念信徒慕爾的襄助,監理會堂改名為慕爾堂。1930年建成紅磚結構的哥特式教堂,內可容 1000餘人的禮堂及音樂室。

這國際飯店交匯南北,住在這裡,既可以欣賞大光明電影院夜幕落下時炫彩的燈光,與那名噪一時的巨大落地窗,又可以欣賞沐恩堂哥特式塔尖的宏偉建築,累了坐下來,一轉身,就能欣賞百樂門舞廳前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

這便是上海,江南傳統吳越文化與西方傳入的工業文化相融合後的上海,海派文化的誕生之地。

蕭旦禮抬頭望了一眼兩側鱗次櫛比的高樓,相比於暮氣沉沉的北平城,上海這個地方,要更加的繁華,更多一些西方的味道,難怪老師生前會說,一旦東北三省落入日手,中國之經濟將被日本人扼住命運的咽喉,當此之時,唯有上海,可承擔全民族抗日經濟之重任。

可蕭旦禮心中卻開心不起來,因為從日本在華北的布兵來看,他們的狼子野心決計不會止步於錦州,亦或是北平,中山艦雖為民族第一戰艦,但薄弱的海軍,根本抵擋不了日本航空母艦在上海的登陸。

一旦日本人決意侵佔上海,這裡必將會發生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亦或是中華民族奮起反抗的決戰之地!

屆時,只怕繁華的大上海,將一去不復存了!

“蕭大長官該不會在這裡舉辦自己的接風宴吧?”西洲忍不住斜看了一眼身旁默不作聲的蕭旦禮,輕聲笑了兩下,“你難道宴請了上海古物界的大人物?”

“走吧,今晚這裡的主角不會是我蕭旦禮,而是你這個上海古物界的後起新秀,小七爺,七先生!”

望著蕭旦禮的背影,西洲兩道飛立的眉毛氣得一抖,陰陽怪氣的說道:“那我可真是要好好謝謝你蕭大長官了,祝你生兒子沒屁眼!”

躲在人群遠處的匡月樓本來已經放棄了混進去的想法,誰知剛要離開,便見王西洲從一輛軍用吉普車上下來,她水靈靈的大眼睛,露出了格外的喜悅,立馬跑了過去。

西洲伸手彈了彈衣袖上沾染的灰塵,才邁開腿要向樓裡走去,只聽不遠處忽然一聲叫喊聲,緊接著自己的大腿就被人一把抱住:“你,你去哪了?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啊,你的良心難道不會疼的嘛!”

聽著這奶聲奶氣的聲音,西洲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誰,氣得眉毛都不禁抖了抖,一把按住了匡月樓的小腦袋瓜,狠狠的說道:“喂喂,這是誰呀,這不是我們家的小狐狸崽子嘛!”

“小狐狸崽子?”匡月樓嘟起嘴,抬頭望著眼前那人戲謔的嘴臉,心裡暗罵他王西洲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冷哼一聲,“你,你怎麼罵人呢!那天要不是我激靈,幫你打麻將,你能成功的贏了那江陵嘛!?”

“你幫我贏了麻將?”西洲被氣得笑了,“我說小鬼,若不是要救你,我何苦以身犯險,踏足他江陵的陷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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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月樓語塞,卻一揚脖子,不服氣的嘴硬說道:“那也還有你徒弟的份呢!”

西洲做出深思熟慮的模樣,頗為認同的點了點頭:“不錯不錯,那是救我自己的徒弟,跟你沒有關係,所以請你這位小祖宗,把我的懷錶還給我,我們以後兩清了!”

匡月樓被他吼得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偷了人家的懷錶,至今沒有還回去,臉頰有些腮紅,頗為不好意思,低聲細語起來:“那……那你能不能再幫人家一個忙嘛?求求你啦!”

聽著這小鬼撒嬌的聲音,王西洲渾身一抖,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一把從匡月樓的懷裡抽出腿,懶洋洋的拍了拍匡月樓的小臉蛋,又捏了一把,笑道:“本少爺今天可沒功夫搭理你,去回家找你爸爸撒嬌玩去,別耽誤我的正事!”

匡月樓情不自禁垂下了頭,望著扭頭就走的王西洲,蚊子般的聲音,弱弱說道:“爺爺死了,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我最親最親的人,已經沒了呀,我該找誰去呢?”

西洲才走兩步,身子猛地一僵,這才回想起來,上次請這小鬼吃牛雜湯的時候,他說過,他的爺爺得了重病,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死了。

可隨之他的眉頭又深深的皺了起來,若是他的爺爺死了,那三叔口中的姓匡之人?

難不成是他自己猜錯了不成?!

西洲搖了搖頭,收起了憐憫之心,背對著他說:“這個世界上你不可能依賴任何人,當你依賴成了習慣,你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因為你真正陷入絕地的黑暗之中時,連你的影子都會拋棄你,你只有靠你自己,才能堅強的活下去!”

望著西洲的背影,匡月樓的眼眶徹底的紅了,豆大的淚珠,忍不住的往下流,她這輩子沒求過任何人,沒對任何人低下過頭,可是爺爺死了,死前唯一的遺願,就是要讓她去找自己面前的這個人,然後拜他為師,爺爺說這個人會保護自己一輩子的。

匡月樓聽著街道上人來人往的聲音,聽著電車在鐵軌上發出哐哐的聲音,張嘴大喊起來:“師父,你別不要我呀,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啊?”

西洲眉頭深深的皺在了一起,又輕聲嘆了口氣,回到匡月樓的身前,望著他這梨花帶雨,惹人心疼的模樣,搖頭一笑:“小鬼,你喊我師父也沒用呀,我何時收過你當徒弟呀?好了,我現在也是自身難保,你跟了我,可能連命都丟了,快回家去吧!”

匡月樓小心翼翼的扯著西洲的袖子,抬起頭,瞪大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奶聲奶氣的說道:“師父,你家養盆栽的嘛?你真的可以考慮養養我的,我比盆栽好養活的!”

西洲被惹笑了,伸手擦去匡月樓臉上的淚水,溫柔說道:“好啦小鬼,都這麼大了還哭鼻子,快回家去吧!”

說完西洲轉身便走,袖子卻被匡月樓死死的拉住:“師父,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我?如果是的話,你可以明確的告訴我的!”

西洲眼中露出一絲不耐:“你這個小鬼頭,我幾時答應收你做徒弟了?”

匡月樓理直氣壯的辯解:“怎麼沒有,爺爺說啦,只要你收下那尊翡翠玉佛,就是收下了我當徒弟,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的!”

翡翠玉佛?

西洲整個人只覺得心中宛如被大鐘狠狠撞了一下,轟然倒塌一般,整個人帶著不可置信的神色,又似乎抓到了什麼思緒,他緩緩的轉過身,望著面前這個十七歲的小乞丐,質疑的問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是你爺爺對你說的,只要我收下那尊翡翠與我,就是收下你當徒弟?”

匡月樓重重點了頭。

西洲一把抓住了匡月樓的胳膊,臉色有些狂喜:“這麼說,那以石偽玉,玉中藏石的假翡翠玉佛,也是你爺爺雕刻的?”

匡月樓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開心,木然的點了點頭。

西洲只覺得壓在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了,一把抓住了匡月樓的胳膊,便往外走:“走,現在帶我去見你爺爺!”

可是西洲拉了一下,卻沒有拉動,回頭一看,只見匡月樓眼睛又紅了,小聲說道:“爺爺已經死了……不在了……”

西洲一下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滿腦子都是那一句,爺爺死了,已經不在了。

遠處已經來到樓裡的蕭旦禮,只見王西洲沒有跟進來,在樓外跟一個小乞丐拉拉扯扯,不像樣子。他隨手點了跟煙,不屑的撇撇嘴角:“切,真是爛泥扶不上牆,跟一個小乞丐也能說得這麼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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