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只重獲自由的海燕卻沒有立即振翅高飛慶賀自己的自由,而是依舊繞著女人一圈一圈地盤旋,緩緩下落,最後落在了女人的肩上,搖晃了兩下腦袋,似乎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突然自己倒地了。
這只海燕的渾身上下只有三處黑色,分別是眼睛,爪子和鳥喙,此刻它便用它的鳥喙輕輕點著這女人的頭,好像她不過是睡著了,此時只要輕輕叫醒她就可以,它就站在女人的肩頭這麼等著,腳腕處還纏著那斷了的金色絲線。
但是左等右等女人依舊沒有醒過來,依舊躺在冰涼的舞臺地面上,原本就不帶一絲血色的素白臉龐顯得更加蒼白,頭上的蝴蝶髮飾也沉寂下來,單薄的胸膛失去了起伏,如同定格的畫像。
她之前滿臉歡笑地在舞臺中央歌舞,臉龐清秀柔婉,身形婀娜嫵媚,像是某個富家的女兒或是王國的公主。可是此刻她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神采,倒像是某個雪夜被凍死在街邊的可憐乞丐。
而這時舞臺上居然真的下起雪來,白色的雪花不知從何而降,緩緩地給她和她身上的海燕又覆蓋上了一層白色,楚源看不懂鳥類的表情,但這時候他看著那只海燕低下頭來把臉貼近女人的臉龐輕輕摩擦的時候,他卻能感受到那只海燕心底的悲傷。
似乎這只鳥很在乎這個女人呢,楚源心裡想道,它其實並沒有很在乎所謂的自由,而是更加在乎那個女人?
劇館裡坐滿了人,但是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發出聲響來破壞寂靜的氛圍,似乎大家都看得很認真,楚源扭頭看向米洛克,發現他也是一臉嚴肅地看著舞臺,而察覺到楚源的目光之後只是伸出手來在自己嘴前做了個“噓”的手勢。
楚源點點頭,又轉頭看向舞臺內,卻發現自己走神這麼一會兒舞臺中央的大雪已經把那一人一鳥完全包裹住,現在僅僅能看出大概的輪廓,一動不動,彷彿化為了雪中的雕塑。
又不知過了多久,大雪停止,天氣重新晴朗,覆蓋在那一人一鳥身上的厚厚的雪殼融化開來,露出來了裡面已經化為冰雕的屍體。
“我的孩子,你破壞了契約……”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原本凍僵了的海燕突然擊碎外面薄薄的冰層,急速飛向天空,似乎是想要找尋那個聲音所在的位置。
“你們都獲得了自由,不再受命運所束縛,那個女人也擺脫了病痛的折磨,”那個天空上的聲音繼續說道,“但是你並沒有依照契約來支付代價。”
海燕聞言又飛回了那個女人的肩上,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龐,又轉頭朝著天空張大了嘴巴,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其實是不應該死的,應該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接受新的生活,楚源心裡突然明白了那只海燕想說什麼。
“我只向你們保證過你們的自由,和擺脫病痛,但是我從來沒有對你們許諾過生命。”那個空中的聲音繼續說道,“而且誰都沒有資格給予別人生命,那是神明的權能,我只是在我所能盡力的範圍之內完成了我的承諾罷了。”
沒有再做所謂的掙扎,那只海燕就這麼趴在了女人的身體上,白色的紗裙夾雜著雪粒包裹著乾枯僵硬的女人,現在她倒更像是一株在開放前就已枯萎衰敗的玉蘭,已經失去了原本在歌舞之時光芒四射的神采。
“現在,放棄所謂的掙扎吧,我完成了我的承諾,也收取到了那個女人的靈魂,但是你還沒有按照約定
來支付報酬,”天空上的聲音繼續說道,似乎是沒有辦法像取走那個女人的靈魂一樣收走海燕的靈魂,對它進行勸說,“不必對我有所怨恨,終有一日,你會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永恆的死亡與永恆的生命同等存在,你不必為了這種區別而耿耿於懷。”
但是那只海燕依舊無動於衷,只是緊緊貼著那個女人冰冷僵硬的屍體,似乎想要用自己的體溫讓她感到溫暖一些。
突然女人的腦袋動了一下,抖落了頭上沉積的雪花和蝴蝶髮飾。
“等等,你幹了什麼!”那個聲音中充斥著驚恐和不可置信,但卻透露著發現新事物的驚喜。
緊接著舞臺中央的光影一陣扭曲,彷彿海燕與女人被撕扯開來卷成一團然後流動到中間的一個點去,最後重新延展成原本的樣子。
這是他們來到了希爾旺斯?楚源明悟,但是為什麼這麼直接呢?難道那只海燕就這麼趴了一小會兒就復活了她?觸犯了禁忌?難道那個女人不過是海燕的“罪證”?看起來像是寵物的海燕才是觸犯禁忌的人偶師?
而且這似乎也太簡單了吧,明明米洛克製作科俄斯和薇朵復活瑞德里爾的時候都是製作了罪證人偶的情況,雖然楚源沒有在一邊旁觀,但是想來也是一番艱苦卓絕的嘗試。
一切光影消失,女人站起身來,臉上重新露出親切溫暖的笑容,緩緩地走了下來。她身上沒有任何冰雪的痕跡,手腕上金色的絲線也依舊和那只海燕相連,似乎從未斷裂過,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覺,其實從未發生過。
掌聲雷動,楚源也一頭霧水地跟著鼓起掌來,雖然沒有看懂這幕人偶劇,但他明白這時表演已經結束了。看起來楚源和瑞德里爾今天來得有點晚,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居然已經接近尾聲。
人們紛紛離座走出了這個劇館,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響,瑞德里爾和楚源卻沒有動作,等到人群散開之後,劇館裡居然只剩下了楚源,瑞德里爾,女人和海燕。
女人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楚源,像是好奇這個新面孔的人是誰,也似乎是不明白人偶劇已經謝幕,他怎麼還留在這裡,出口問道:“你好,瑞德里爾,有什麼事情嗎?”
她知道瑞德里爾的名字,希爾旺斯裡的人們基本都沒多少交際,最多只是互相觀看下彼此的人偶劇,而在希爾旺斯裡人偶師們上演最多的便是他們自己來到希爾旺斯的故事,可是縱然有著千百種的不幸,還是會到最後通向同一個結局,每人看到的不過是自己故事的另一個悲劇翻版罷了。
而且似乎是因為希爾旺斯裡人們生命中帶著一種詭異的遲鈍感,他們也不能在這裡同新認識的人建立出帶著感情色彩的相互聯絡,只能互相成為彼此熟悉的陌生人。
在這種情況下,希爾旺斯裡大多數的人都不會去交朋友,只是會在無聊之時去觀看別人的人偶劇或者自己上演,來對付漫長而又無聊的歲月。大家的關係也僅限於彼此知曉姓名故事,相互觀看人偶劇,表演結束後微笑,觀看結束後鼓掌這種表面形式。
所以這時女人看到已經謝幕卻還不離開的兩位觀眾就感到很奇怪。
楚源不離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這一路左拐右拐的,他根本不記得回北極星的路,只能依靠瑞德里爾帶路,瑞德里爾不動他就不動,而瑞德里爾為什麼沒有起身他就不知道了。
瑞德里爾沒有先回答女人的問題,而是扭頭對楚源發問:“
剛才的人偶劇你看懂多少。”
“沒看懂多少,”楚源如實回答,“只能看出來他們和誰達成交易,似乎是用靈魂來換取自由和健康,但是卻被一個奸商給坑了。”
“那麼,”瑞德里爾把手放在胸前,對著女人和海燕微微躬身,“請你來告訴他你們的故事吧,多羅。”
“又是一個對著希爾旺斯有著美妙幻想的新人嗎?”那只海燕沒有張嘴,但楚源卻聽到了一個低沉的男中音。
女人在楚源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而多羅則跳了下來站在了女人的腿上,繼續用著楚源所詫異的聲音說道:“我不知道我是從何而來的,自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伊珊的寵物,陪伴著伊珊長大。”
楚源沒有說話,聽起來似乎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一隻海燕怎麼能夠當做寵物,還有著記憶和說話的能力。
“對我這只奇怪的海燕感到很驚訝是嗎?”多羅繼續說著,突然張開翅膀繼續說道:“實際上我應該是某個煉金術師的實驗產物,不過似乎因為失敗了就被那個煉金術師處理了,但是沒有死掉,最後被伊珊撿到了。
旁邊坐的伊珊把多羅翅膀上的羽毛撥到一邊,露出了一個似乎是烙印在它肌肉組織上的符號——一個被荊棘纏繞的戒指,戒指上面還有著花體字的署名Niel 。
楚源在心中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名字和標識,打算回去之後問問米洛克。
“我不知道那個煉金術師對我做了什麼實驗,但是想來應該是把不知從哪裡收集來的龐大的靈魂給塞到了一些動物的體內,有些實驗品進化了,獲得了超乎尋常的能力與智慧;有些實驗品暴走了,成為了充斥著慾望與暴力的怪物;但是還有一些實驗品什麼都沒發生,好像實驗發生了失敗,他們還是普通的動物。”
“那你就是那第三類的失敗作嗎?”楚源問。
“是的,”多羅收回了翅膀,又拍打了兩下繼續說,“不過因為第二類暴走的實驗品的出現,搞得那個煉金術師有點頭疼,於是他就把我們第三類的失敗作和第二類的暴走品統一處理掉,但就在我們死後被扔到外面之時,我們突然都活了過來。”
“所以你們並不是什麼都沒改變的失敗作,拜那些寄存在你們身上的龐大靈魂所賜,你們在死亡後居然能夠復生?”
“我不是那些煉金術師,我也不懂得什麼原理,但我就是直接活了過來,在倉惶的逃竄中遇到了伊珊。”多羅用頭輕輕碰了碰女人的手臂,語氣裡滿是對幸運的感慨。
能看得出來,這只海燕的確喜歡伊珊,或者說得確切點的話,他愛上了伊珊,在長久的陪伴之中。
“伴隨著伊珊長大的幾年,我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和發聲,也知道了伊珊被醫生所判定的活不過二十四歲的結論,我不甘心,我想要改變伊珊的命運,於是我離開了她,想要去找尋那個曾經拿我做實驗的煉金術師,讓他像對我進行的實驗一樣,讓伊珊也能夠得到新生。”
“真是有夠衝動的。”楚源點評,且不談一隻海燕如何在人海茫茫中尋找一個煉金術師,就算真的找到之後他又能怎樣確定那個煉金術師能夠幫到他?難道真的讓那煉金術師在伊珊身上做人體實驗嗎?
“是很衝動,”多羅淡淡地說,他已經無數次地講起這個故事,早已習慣了別人對他的評價,“不過最終我的確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