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天就陰沉沉地,灰黃色的濁雲在空中低低地湧動,瑟瑟的北風像一把飛舞的利劍,刺透了身上厚厚的棉衣,寒到了每個人的骨縫裡。已經是臘月二十七了,天氣預報說,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我已經與人調好了班,也與小蔡師兄說好了借車的事,準備後天一大早就回家過年。我走在上班的路上,望著白茫茫的天空,心裡不由地暗自禱告,期望大雪能晚下兩天,不要阻礙了自己回家的行程。

接班後在車間例行巡視完,我就掏出高一的《代數》,放在桌子上看了起來。

“如果你自學完了,就去考大學吧。”劉師傅在一旁笑著說道。

“我基礎太差,真要是自學完了,估計考大學也已經超齡了。”我一臉慚愧地回答道。

“你才多大,現在抓緊學,就一定能趕上。”劉師傅對我鼓勵道。

值班室的電話鈴響了,劉師傅接了後說我有封信,被傳達室送到了車間辦公室。我聞訊心裡一驚,趕緊出門上了二樓。

辦公室裡正在開調度會,車間行政人員和各班的大班長都在。我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見跟屁蟲正在講話,剛想著等會再來,刀削臉胡秀美在裡面瞅見了,站起來喊了我一聲。

胡秀美忙不迭地走出來,把一個粉紅色的信封遞給了我:“這是哪個小姑娘寄來得呀?”

“不是什麼小姑娘,我在市裡學習時的一個同學。”看著信封上娟秀的字跡,我隨口說道。

“那一定是個女同學。”胡秀美故作不信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願跟她囉嗦,謝了一聲轉身想走,卻被胡秀美給拉住了:“今天晚上,有人在紅衛飯店請客,讓我叫你一起去。”

“有人請客,幹嘛要我去?”望著曾經“不共戴天”的刀削臉,我心裡感到有點荒唐。

“你怕什麼,還能吃了你啊?大家交個朋友嘛。”刀削臉高高的胸脯蹭了下我的手臂。

“對不起,我晚上有事。”我轉過身朝樓梯走去。

“俺哥剛從市裡回來,魯部長給你捎了點東西,晚上喝酒時給你。”胡秀美在我身後叫了起來。

回到配電室,我開啟了袁圓的來信,裡面是一張心形的賀年片,袁圓用娟秀大字寫著:吳平,祝春節快樂。這是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禮物,心裡止不住一陣激動,我想著明天也去郵局買一張,將它寄到市裡去。

傍晚時分,雲層更厚了,洗完澡出來,天色已經陰暗下來,我一路走一路盤算著,自己該不該去飯店,胡秀美說得話可信嗎?進了生活區一路往前,剛過了飄著暮靄的雜樹林,就聽到了招待所裡好像有人在吵架,我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趕緊加快了腳步。招待所院子的鐵門敞開著,我急急忙忙跨進小院,眼前的一幕讓我大吃一驚,只見那個多日不見的疤眼曹姨,正在跳著腳撒潑。

“曹姨,你……你怎麼來了?”我一臉驚詫地問道。

“好了,小吳來了,你問問他,這個儲藏間是給人住得嗎?”疤眼見到我,像一下有了靠山,嗓門更大了。

“我們是廠辦安排來的,吳師傅說這裡能住。”那位年輕的擋車工臉漲得通紅,一臉委屈地辯解道。

“到底怎麼回事?”望著疤眼乖戾的神態,我一時有點疑惑,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儲藏間都是被褥,他們在裡面生火做飯,要是失了火咋辦?”疤眼不依不饒地聒噪到。

“我們就兩個人,一直很注意,也沒在裡面做飯。”年輕女工被疤眼憋屈地幾乎要哭出聲來。

“曹姨,你不是退休了嗎?現在我是這裡的管理員,為了解決大家的困難,就安排他們住在儲藏間了,安全問題大家都會注意,再說廠辦也批准了。”我不想讓她再胡攪蠻纏下去,壞了大夥過年的心情。

“退什麼休啊——”我的話好像一下 戳了馬蜂窩,疤眼一聲長嚎,拍著手跳起腳來,“這個新來的姓侯的不是個玩意,他說以前老崔的安排不算數了,說我不到退休年齡,非要我再來上班不可,否則就不發工資,他……他以前跟我們家老欽有過節,是來整我得啊……”

我這時候才明白了疤眼來這裡撒潑的原因,趕緊息事寧人地勸解道:“曹姨,這新來的老侯是不地道,現在馬上要過年了,還有意折騰你。這樣吧,你還是回家休息,好好準備過年,咱們還像過去一樣,我給你在這裡看好了,保證不出事情。廠辦要是有人來問,我就說你天天來這裡,工作積極認真,到時候工資獎金一分不會少,你看看咋樣?”

大概自打欽大肚子吃癟以後,再沒有人這樣對她說話了,疤眼曹姨一時感動起來,直接抹開了淚水:“還是小吳你好啊,現在這時候還來幫我,你跟你爹一樣,都是好人啊,你進廠還是俺們家老欽幫忙辦得呢……”

大家聽見她說起這些陳年爛穀子的事,不由地感覺到十分好笑。有人拿來了一包丈夫帶來的東北木耳,我趕緊塞到了疤眼的手裡,攙扶著她朝門外走去。待我從門口轉回來時,還能遠遠地聽到她委屈的哭聲。

“各位大姐大哥,沒事了。”我招呼大家趕緊回屋,呂大姐的丈夫走上來,使勁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眾人都歡笑了起來。

經過疤眼這麼一鬧騰,天已經黑了下來,我來到紅衛飯店的時候,大廳裡的十幾桌已經坐滿了人。那時候還沒有單位年終聚餐的習慣,但是年底好友們在一起坐坐,單位答謝一下協作部門,下級請上級吃頓飯,已經開始逐漸形成了氣候。我又見到了那個胖丫頭,她恭敬地正站在門前,對所有進來的客人笑臉相迎。

“你現在這個服務態度,真讓我有點賓至如歸的感覺。”我指著牆上的標語誇讚道。

“現在俺們承包了,大家多勞多得,這幾天生意特別火。”胖丫喜滋滋地對我說道。

胖丫把我帶到了一個包間的門口,我才發現以前的布門簾子不見了,全都裝上了帶花格的木門,胖丫敲了一下把門推開,裡面正在把酒換盞的人們,一下子扭過了臉來,目光齊刷刷地投到了我的身上。

“對不起,打擾了,胡秀美讓我來拿一下魯豫捎來的東西。”我看見了裡面坐著的刀削臉,招手示意了一下。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哎呀——你是吳平兄弟吧,快進來,快進來。”坐在上首的一個大光頭急忙站起身來,衝著我熱情地招呼道。我認出他就是城北二虎中曾被師傅一拳崩了臉的大虎。

坐在門旁下首的一個瘦高個,聞訊一把將我拉了進去,刀削臉胡秀美尖著嗓子給我介紹道:“這是俺家那口子,在縣醫藥公司上班。”

“這是我們醫藥公司的秦科長”旁邊的另一個傢伙趕緊補充道。

我被這個秦科長拖拉著,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在眾人的簇擁下,最後竟坐到了大虎的身邊。我揚起臉來環顧了一週,心裡感到萬分地荒唐,竟然有了楊子榮獻圖進威虎山,給三爺祝壽吃百雞宴的感覺。

“這是吳平,我們的好兄弟,團市委魯部長在俺們紗廠工作時唯一的高徒,這次我跟著崔哥去市裡,在魯部長的引薦下,見到了他媽媽柳部長,崔哥的事情馬上就要解決了。”大虎按著我的肩頭,臉紅脖子粗地站起來。

“為崔大哥東山再起,咱們大家走一個。”光頭二虎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喝——”酒酣耳熱的眾人紛紛起身,亂七八糟地吆喝著。

整整兩個小時,在烏煙瘴氣的酒桌上,我悽入肝脾,如坐針氈,懷抱著師傅捎來的東西,望著城北二虎醜陋的嘴臉,有了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我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崔老扒和師傅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利益關係,只是為殷紅感到無比地悲哀和痛惜。

當我終於擺脫了爛醉如泥的城北二虎,踏上北風凜冽的街道,一種醍醐灌頂的清爽,讓我幾乎忘卻了身上的寒冷。“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製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我忽然想起了雨果的這句話,心頭像墜了塊大石頭,一時有點喘不過氣來。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