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彭大壯就走了,這個粗壯的軍人就像一股颶風,捲起了沖天狂飆,呼嘯而來,又倏然而去,忽地就無影無蹤了。

在這個炎熱的季節,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彭大壯留給我的印象既刻骨銘心,又模糊分裂,我記住了他強健的身軀,熱切的**,彪悍的行為,卻忽略了他的表情、言語、甚至沒有特點的面容,這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裡,想起他來總有一種惴惴不安的無奈和困惑。

彭大壯走後的當天晚上,我就開始犯愁,如今是所有人都知道殷紅住在招待所,怎樣才能讓她名正言順地繼續住下去呢?第二天在班上,我又想了整整一天,依然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下午下班的時候,從涼爽的車間裡一走出來,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人立馬就像鑽進了一個大窯場,沒邁上幾步,就面紅耳赤,大汗淋漓了。經過了一整天的暴曬,廠區柏油路兩旁的梧桐樹,已經被烤得無精打采,那些走在路上衣著單薄的擋車工,也失去了往日歡笑打鬧的興趣。

我穿過熱浪蒸騰的人民路,進入了生活區的大門,一群放假的孩子迎面跑過來,只有他們不畏炎熱,依舊放肆地歡笑打鬧著。穿過蟬聲鼓譟的雜樹林,來到招待所的小院前,大門竟然是敞開的,院子裡人頭湧動,一片忙碌的景象。我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情,趕緊快走了兩步,衝進了院子裡。

樓前的水臺邊,只見殷紅身著一件人造棉的碎花裙,一頭如墨的黑發散在身後,正指揮著人們捆紮搬運東西。在銀杏樹下散落嶄新的五斗櫥,三聯桌,縫紉機,新式的“鳳凰”坤車,以及捆紮好的大包小包,那只我從西張莊拉來的大衣櫃,也依靠在了她身後的樹幹上。

“紅姐,你這是要幹嘛?”我立在了門旁,不解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哎呦——吳平弟,你回來啦。我這是正在搬家呢。”殷紅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目光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搬家?你不在這住啦,朝哪裡搬?”她的話讓我感到驚詫。

“我這是……這是搬到他表舅家去,你彭大哥走了,他表舅非讓我搬過去,他們家房子大,平日裡也住不完的。”殷紅抿著嘴,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你要到趙局長家去住?”我心裡咯噔一下,想到了趙家兩兄弟,還有那條齜牙咧嘴的大狼狗。

“嗯,吳平弟,這些日子裡你照顧著我,你彭大哥臨走時,讓我好好謝謝你,你……你以後有空,就來我住得地方玩啊。”當著眾人的面,殷紅白皙的臉頰泛起兩朵紅暈。

“沒事,都是應該的,俺……來幫一下吧。”看見殷紅興高采烈的樣子,我不願意掃了她的興。

門外傳來了幾聲汽車喇叭響,殷紅驚呼一聲:“搬家的汽車來啦!”

眾人趕緊迎出門去,只見一輛印著紅十字的救護車,已經開上那條紅磚鋪成的小道。因為地勢低窪常年積水,小路平日就長滿了青苔,現在正是夏季雷雨過後,道路就更加溼滑,救護車歪歪斜斜地開了一大半,司機就控制不住方向,車輪呼啦一打滑,一隻左後輪下了小道,在水坑裡哧哧啦啦地攪起一團泥漿。

望著歪倒在雜樹林裡的救護車,那些來看熱鬧的大人孩子們,發出一陣幸災樂禍的歡笑聲。來幫忙的彭家親戚都傻了眼,殷紅也一時沒了主意,急得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我望著從車上下來,一臉無奈的司機,默默地轉身回到了後院,從自己住的配電間門後,搬出了一架鋼管焊成的小鋼梯,斜扛在肩頭來到了小樓前。

“別都愣著了,一起去推車吧。”我板著臉衝著彭家親戚喊了一聲。

幾個男人跟在我屁股後面,來到了陷住的救護車旁。我下到路邊,雙腳踏進浮著青苔,泛著腥臭的稀泥裡,將鋼梯子一頭塞在了車輪下,一頭搭在了紅磚小路上,司機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趕緊上車把發動機打著了火。彭家那幾個來幫忙的男人,原本不想下去雙腳粘泥,但是看見我板著一張臭臉,己經站在了稀泥裡,也猶豫著紛紛捲起了褲腿,磨蹭到了救護車的屁股後面。

殷紅娥眉微凝,站在人群後面,望著我臉上充滿感激。我稍稍目測了一下車頭前方,對著推車的幾位男人揮了下手:“大家都聽俺招呼,我喊一二三,咱們就一起用力!”

在我的指揮下,救護車狂吼起來,車輪幾經掙扎,終於嗚地一聲拔出了泥潭,重新駛上了紅磚小道。司機小心翼翼地開到了小院的前門,殷紅已經恢復了剛才的神態,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中,像一隻運河灘越冬的白天鵝,將那些幫忙的彭家親戚們支派地團團轉。

我帶著一身泥水,悄悄地扛著鋼梯,回到了後院。因為沒法立刻洗濯,我**地坐在了門檻上,聽著前院人歡馬叫的動靜,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鬱悶。汗水和汙泥在皮膚上結成了甲,渾身實在難受的不行,我乾脆回到屋裡拿了個短褲和毛巾,偷偷開了那扇朝北的後門,不聲不響地溜了出去。

我帶著一身腥臭的泥水,在路人驚訝的目光中,汗流浹背地出了城,來到了自己跟師傅練武的運河灘,囫圇著脫光了衣服,只穿著一個小褲衩,就一個猛子扎入了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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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的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我像一天滑膩的草魚,在水中緩緩地潛行著,渾身的燥熱迅速散去,一直焦躁的頭腦也逐漸清晰起來。

當我鑽出水面時,已經離開岸邊幾十米了。不遠處,有群孩子在水裡追逐打鬧,一個個水淋淋的小腦袋,就像當年自己與二狗蛋嬉戲時一樣,運河邊長大的孩子們,似乎天生就會鳧水,夏天的酷暑更增添了他們水中的樂趣。

一條小火輪拉著一串載煤的貨船,突突突地行駛過來,我趕緊翻過身子,仰臉漂浮在水面上,一個個襲來的湧浪,將我的身體托起又拋下,就像是童年在老榆樹下盪鞦韆一樣。

天空波平如鏡,藍得像一泓深潭,我忽然記起了魏眼鏡在我們調皮時,曾搖頭晃腦地反覆說過的一句話:莊子曰: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在這一刻,我似乎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當所有的夢想都破滅後,留給靈魂和**的只有失落和傷痛。

這天傍晚,我仰望著明麗蔚藍的天空,聽著小火輪突突的航行聲,在河面上漂浮了很久。沒有了灼熱的苦惱,身體的愜意帶動了大腦的遐想,看著陽光從金黃變成火紅,最後一點點慢慢地黯淡了下去,我忽然對未來又有了一種渺茫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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