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瓦藍瓦藍,熾熱的太陽高懸在空中,熱得魚不敢露出運河水,熱得小鳥不敢飛出柳樹叢,只有那些深藏在樹影裡知了,一聲接一聲叫得震耳欲聾,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癱坐在運河灘頭,背依著一棵老垂柳,拿著師傅送得我那本《復活》,汗流浹背地一頁頁翻讀著,已經整整五天了,我一大早就來到這裡。在殷紅的婚禮上,我酒醉後給張胖子開了瓢,他的腦袋在醫院縫了3針。幸虧那晚我喝得爛醉如泥了,否則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三天後,車間通知我去接受處分,從二樓辦公室下來,在大車間裡遇到了獨自幹活的小蔡師兄,他看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趕緊關切地走了過來。

“情況怎樣?童主任和跟屁蟲沒有報復你吧?”小蔡師兄扯著我的衣袖,急迫地問道。

“停職一星期,扣一個月獎金。”我悄聲說道。

“不重啊……他們沒有為難你。”小蔡師兄驚歎了一聲。

“怎麼不重?一個月獎金沒了。”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你打傷了人,按道理算輕傷害,派出所拘你幾天,廠裡都能開除你。現在廠裡沒找你麻煩,只是車間輕描淡寫地給個處理,你還不知足?”小蔡師兄的口氣,讓我感到了一絲後怕。

“哪……這事到底為什麼?師傅走了,我算是得罪了崔老扒,跟廠裡其他的人又沒有交情。”我疑惑地望著小蔡,心裡一時有點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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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傻啊?魯豫不在了,他的影響還在。你記得一撮毛說過的話嗎,你師傅臨走前,叮囑過崔老扒等人,讓他們好好照顧你。現在魯豫官運當頭,蒸蒸日上,崔老扒日子不好過,會不會被拿下還不好說,他急需與上面搞好關系,難道還會為個張胖子,去得罪魯豫?”小蔡師兄的小身板不行,可是小腦袋瓜倒挺好使。

“張胖子可不是個願意吃虧的主,平時無理賴三分,這次怎麼會忍了,也沒有鬧騰呢?”我心裡還是存在著疑惑。

“你們倆為什麼打起來得?還不是張胖子引起的,他本身就理虧。再說,他現在也不敢得罪殷紅了,人家有趙家做靠山啦,這次他得了五十元醫藥補助,還能休一星期的病假,得了實惠賣乖,也是理所當然。”小蔡師兄的話,讓我稍稍松了一口氣。

頭頂沒有一片雲,河灘沒有一絲風,河面上不時駛過的小火輪,突突的馬達聲都顯得無精打采。

我白天來到河灘裡讀書,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我在招待所樓下開了個房間暫時棲身,卻成了一個新噩夢。儘管彭大壯長得不咋樣,但還算一個敦厚之人,我對他本來就不喜歡,他的粗俗更讓我受不了,打內心感到厭惡。在這個炎熱的夏天,他以自己驚人的體力,攪得我寢食難安。不論白天黑夜,樓上隨時傳來的劇烈顫動和喘息,撞擊著我敏感的神經,灼燃著我的身心,讓我隱忍難耐,痛苦不堪,接近瘋狂。

午後的河道裡拂來了一陣久違的清風,我舉目朝遠方望去,西北的地平線已經黯淡了,烏雲正快速地集結,朝南面一點點瀰漫過來。

我合上小說,在風中連劃了幾根火柴,燃著了嘴邊的半截香菸。這本師傅離開時留下來的《復活》,我已經看過許多遍了,今天一早出來時,不知道為什麼,又隨手拿起了它。聶赫留朵夫,喀秋莎,這個發生在十九世紀俄羅斯廣袤土地上,充滿了憐憫與贖罪,溫暖而傷感的故事,總是在我心中掀起了一次次的波瀾。正是這本《復活》,讓我有了對崇高的渴望和幻想。多少年以後,早已人過中年的我,並沒有得到多少生活的恩賜,可是,我卻越來越感到心靈的高貴,對於一個靈魂的重要性,有時候甚至超過了生命。我學會了同情,學會了悲憫,學會了在星空下痛苦地懺悔,這一切,都應該感謝這個留著灰白長髯的俄羅斯老頭,感謝這本穿越了時代的《復活》。

烏雲鋪天蓋地壓了過來,河灘裡風聲大作,身旁的柳絮狂舞,我在樹幹上捻滅了菸頭,對著寂寥的河灘大吼了幾聲,將連日的鬱悶吐出了大半,心肺變得輕盈了許多。

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隆隆地在耳際炸響,我站起身,夾著書本,翻過了高高的運河大堰,開始在咆哮的狂風中奔跑起來。我越過了馬路,進了生活區,穿過了嗚咽低吟的雜樹林,一頭闖進了招待所的小門。

銀杏樹在風中譁啦啦作響,彭大壯光著脊樑,正在水臺邊用力搓洗著滿滿一盆衣服。殷紅慵懶地斜倚在樹幹上,凝望著面前的男人,裙裾搖曳,長髮飛揚,一副玉樹臨風的醉人神態。

“回來啦?”見我破門而入,殷紅仰起頭來,給了我一個恬淡的微笑,“你彭大哥的探親假結束了,明天就要歸隊啦,等會兒你上樓來,陪他喝兩杯,算是給他送行吧。”

“吳平兄弟,飯菜我都做好了,等會過來,咱哥倆喝一杯。”彭大壯梗著粗壯的脖子,甕聲甕氣地應和到,雙手還在洗衣盆裡撲騰著。

“對不起,我……在食堂吃過了。”我剛扯了個謊,頭頂就響起了一聲霹靂,隨著驚天動地的轟響聲,滂沱的暴雨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上劈里啪啦直響,焦渴多日的地面,立刻騰起了一層白茫茫的水霧。彭大壯拽著殷紅,一下鑽進了身後的走廊裡,我也趕緊撒腿朝後跑,因為自己住在前樓,吃飯的鍋碗瓢勺還在配電室。當我手忙腳亂地轉過牆角時,看見一隻被雨水抽得前仰後合的蛤蟆,正張著大嘴,衝著天空呱呱歡叫,頭腦裡一分神,腳下竟然差點滑了一跤。

在後面的配電間裡,我將早晨剩下的半張煎餅,胡亂地填進了肚子,就頂著傾盆暴雨,跳著腳躥回了前樓。連日的酷暑讓人倍受煎熬,在這暴雨帶來的清涼中,我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早早地上了床。我本來還想再看一會《復活》,可是此刻卻頭腦發沉,眼皮發澀,聆聽著窗外的風雨聲,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睡到了半夜時分,我被肚裡一泡尿憋醒了,兩眼惺忪地摸下床,開啟房門走進小院裡,只見夜空如洗,星辰滿天,暴風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我轉到了小樓的牆角處,對著草叢“譁啦啦”地撒完,人頓時舒暢了許多。在清爽的夜色裡,我痛痛快快地籲了口氣,在滿耳的蛙鳴聲中,忽然聽到了一陣熟悉的響動。這聲音絲絲縷縷,如吟似嘆,從頭頂的樓上傳來,象狂飆掠過我的心頭,讓我猛地打了個激靈,懵懵的睡意頓時消散了。今天,彭大壯就要回部隊了,他們這是又在……我感到血液譁啦啦地衝上了頭頂,一種難以抑制的本能誘惑,差點沖垮了並不牢固的理智堤岸。

夜風拂來,樹葉舞動,在這幾乎可以嗅到了歡欲氣息中,我忽然想到了崔老扒泛著白翳的猙獰目光,想到了師傅繾眷柔情的臉龐,憤怒、憋屈、沮喪、痛苦、失望交織在一起,幾乎抽空了我的意識,黑暗中,不由地鼻子一酸,淚水止不住噴薄而出……

幽蘭的天空上,啟明星圓潤明亮。頭頂的銀杏樹,身邊的小樓,都籠罩在悽靜的月光下,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如時間卡殼一般的安靜,我的耳邊沒有了蟬鳴,沒有了蛙叫,沒有了頭頂樹葉的摩挲聲,世界,或許本來就該是這般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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