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真的是太小了,凡是在此生活過的人們都會有這樣的體會:你走路,在拐彎抹角的地方,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熟人;你吃飯聚餐,在飯館裡和鄰桌上,都能碰到或遠或近的親戚;就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起了衝突,一大幫聞訊趕來的親戚朋友,都會在對方一群人裡見到自己的熟人,最後動手的兩人經過彼此介紹,竟會發現自己二舅的表弟的媳婦的外甥女婿的堂兄弟,是對方三姑家二姥爺的侄孫的四叔的姑丈,感嘆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親戚之間怎麼會打了起來。於二爺給我講的治淮故事,我就曾多次聽奶奶講過,只是彼此版本不同,於二爺講的應該稱為紀實,奶奶講的就純屬於民間傳奇了。不過,我知道了那位向魯大個子邀功的副縣長,就是紗廠閱覽室麻臉女人的老公公,還是我們下吳窪姓杲人家的表親,在隨後的故事裡,還有更加奇特的事情。

莫名的瘟疫在迅速蔓延,不到五天,八縣民工呼呼啦啦地就有千把號壯勞力倒下了。這樣的情況在別的民工隊伍中也出現了,省指揮部接到了各地區的上報,三爺爺趕緊組織醫療隊下工地調查情況,他們驅車趕到了最先發病的下吳窪村,早已等候著的魯專員一行趕緊迎上前來。

“老魯,現在情況怎麼樣了?”三爺爺黑著臉下了車,大步流星地朝堤下走去,那裡是成片低矮的民工窩棚。

“我們八縣病倒3000多號了。”魯專員緊跟著三爺爺的步伐,佝僂下高大的身子,壓低嗓音回答道。

“你們調查了嗎?是不是糞便沒處理好,引發了惡性痢疾?抗戰那時候我在膠東,一個旅的戰士就因為拉肚子,差點都站不起來了,當時和現在一樣緊張,‘反掃蕩’鬼子都快進山了。”三爺爺眉頭緊鎖邊走邊說。

“我們每個村都配備了糞便運輸員,所有的糞便都及時處理了。”魯專員心裡拿不準,嘴上就不敢否認。他知道老領導的脾氣,自己雖然也算一名硬漢,但在這位八路膠東獨立旅旅長面前,必須格外小心謹慎。多年以後,我在電視劇《亮劍》裡看到桀驁不馴的李雲龍,在老師長面前畢恭畢敬的樣子,一下就想到了這個特殊的見面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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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這樣的原因……”麻臉的老公公,那位副縣長小跑著跟了上來,“前兩天,下吳窪村在扒河的時候,在淤泥裡挖出了一尊大鐵牛,有好幾千斤重,俺請了這兒的一位老秀才認了上面鑄的篆字,是宋代鑄的鎮淮神獸,挖出這個神獸的第二天,下吳窪就出現了這樣的怪病,有人說是下吳窪人冒犯了河神,這怪病是神靈降下的瘟疫……”

正疾步而行的三爺爺猛地剎住了腳步,扭過身來指著麻臉的老公公,怒不可遏地吼道:“你是不是唯物主義者?!在這樣的時候,不信科學信神靈,思想和立場有嚴重問題!說小了,你這是想推脫責任,不作為!說大了,你這是理想出了問題,忘記了自己舉拳頭時的誓言,我要報請省委,對你進行處理,開除你的黨籍!”

三爺爺的怒吼似狂飆迴盪在淮河灘頭,裂帛之聲令人不寒而慄,麻臉的老公公連打了幾個寒噤,臉上滲出了豆大的冷汗,魯大個子的脊背又彎了下來。我記得麻臉曾給我說過,她的老公公在治淮的時候受了風寒和驚嚇,落下了心悸氣短的毛病,後來在那十年中,被革命小將一頓恐嚇就要了小命,不知是不是這次事情。三十年後,我曾專門去淮河參觀,在大運河與淮河交匯的立交水道邊,看到了當年爺爺和爹扒出來的那尊鎮淮鐵牛,它與歷代鑄造和雕琢的鉄虎、石獅等鎮河神物放在了一起,供來此參觀的遊人欣賞拍照。這些飽含期待的鎮河神物沒能清除水患,自己卻都葬身魚腹,淹沒於滾滾的洪濤之中,如今被人們重新發掘出來,成為了千年歷史的見證。

整整一個下午,三爺爺鑽了一個窩棚又一個窩棚,最後來到了爺爺和爹的窩棚前,他揮手阻擋了隨行的眾人,獨自鑽進了低矮的窩棚,一屁股坐到了爺爺地鋪的麥草上,緊緊握住了這位本家哥哥青筋裸露的雙手。

“二哥……”三爺爺聲音有些哽咽,眼圈也溼潤了,“你一輩子跟著弟弟受苦,現在……情況咋樣?”

“老三……”爺爺拉著三爺爺的手,喘息著想坐起來,三爺爺連忙將身上的將軍呢大衣,披在了爺爺的身上。

“俺沒事,只是噁心,嘔吐,尿不出來……”爺爺依在三爺爺的懷裡,指著躺在一旁的爹說到,“只是你侄子比較重,心悸、氣急,身上都腫了,我沒什麼關係了,你……你一定得想法子,救救他,別讓俺們老吳家斷了後……”

“二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侄子,對不起下吳窪的老少爺們,也對不起跟著我們治淮的鄉親們……”三爺爺的淚水順著腮幫子流下來,他咬牙強忍著,一字一句地發誓道,“二哥,你得相信政府,一定會治好俺侄子的病,治好鄉親們的病,一定能把淮河治好,讓大夥都過上好日子!”

當時已經渾身浮腫的爹記住了三爺爺的話,後來,他將這話告訴了奶奶,奶奶在爹大婚的典禮上,把這段故事講給了新過門的娘,她唏噓著說道,要是沒有了你三爹,你老公公和你男人就完了,俺們

吳家這支就斷了嫡系血脈啦。娘明白奶奶的心思,很爭氣地第一胎就生了我,可是後來卻連生了兩胎女兒,再也沒了男丁,讓奶奶多少有些遺憾。可是,一切似乎都是命中註定,吳家的血脈到了我,還是無可挽回的斷了,不知道天堂裡的奶奶知道這些,會有怎樣的感嘆和遺憾。

據說,三爺爺在當晚的緊急會議上拍桌子罵了人,這樣的情況,後來在建紗廠時又有一次,對於在官場歷練多年的三爺爺來說,這種非理性的事情只此兩例,因為他早已不是那個運河灘頑劣的孤兒了。

省裡的醫療組長苦著臉報告:“現在工地上的病人都很嚴重,已經有了周圍性水腫,血壓很低,脈壓差卻很大,周圍動脈能聽到槍擊音,有幾個怕是快不行了。這樣的情況,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初步檢測結果也沒有發現什麼感染的細菌和病毒,現在只有盼著國家抽調的醫療專家,等他們到了以後,有了確切的結論,我們才能採取有效的措施……”

三爺爺粗暴地揮手打斷了組長的話:“現在這時候,沒時間再說這些無用的話了,等國家抽調的專家坐火車到省城,再轉汽車到我們這裡,那幾個不行的民工早就沒了命,別的病人也怕是危險了。我們等不了,現在的情況是你們不行,我們也不行,哪你們說說誰能行?”

三爺爺話音一落,底下一片靜默,沉吟了片刻,醫療組長抬起頭來,推了把滑到鼻樑下的眼鏡,望著三爺爺血紅的眼睛,緩緩地開了口:“要想有救,只有鼓樓醫學院的於教授了,他是從美國哈佛醫學院回來的博士……”

“這個人不行!” 醫療組長話音未落,魯專員一下站了起來,他指著麻臉的老公公急迫地說道,“我知道這個鼓樓醫學院的於教授,他是我們X縣那個於二爺的親哥哥,只關心自己的學問,思想比較落後,當年老蔣逼著醫學院去臺灣,他還差點跟著走了。”

“這個跟思想沒關係!”三爺爺啪地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他能在戰亂中回國,就說明他有愛國心!他最後沒有跟老蔣走,就說明他認為國家有希望!我不相信他看著老百姓的疾苦會無動於衷,他會不擁護我們治理淮河為民造福?難道這個瘟疫病還有什麼階級性嗎?!”

三爺爺以軍人的決斷,命令魯豫他爹立即去找於二爺,連夜開車奔省城,去把於教授請過來。後來,民間藝人將三爺爺的這段經歷編成了“淮河大鼓”四處傳唱,三爺爺也因為那句“瘟疫沒有階級性”而屢遭磨難,在那十年中被打斷了兩腿,造成了終身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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