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我打算不回家,把這個想法忐忑告訴爹時,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並沒有生氣,而是點頭答應了。爹的態度讓我十分愕然,原以為兩人會有一番唇槍舌劍,最終不歡而散。

我鼓足勇氣說出了準備考大學的想法,我過了年就24歲了(這是上世紀國家規定可以參加高考的上限年齡),必須抓住最後的機會,因為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像三爺爺一樣出外闖一闖。爹默默地聽著我慷慨激昂的表達,沒有插話,也沒有驚詫,直到我一口氣說完了,爹始終一言未發。

“爹——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

“我不是在胡說,我確實想走,想離開這兒。”

“嗯。”

“這是我一直的心願,與紗廠現在好賴無關。”

“嗯。”

“你……你是咋想的呢?”

爹望著窗外,像是在思索,看見他目光空洞的樣子,我止不住有些心虛。

雪後的夜晚,即使沒有月亮,四野依舊很明亮,招待所前面的小樓裡,忽然傳來了一個嬰兒的哭聲,這哭聲驚擾了一隻夜棲在老銀杏樹上的貓頭鷹,它淒厲地長叫了兩聲,噗噗拉拉地劃過小院,消逝在了牆外青黛色的夜空中。

爹從桌上拿過隨身揹著的電工包,摸索著掏出了一個精美的小紙盒,轉身遞到了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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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啥?”我望著小盒子上的英文字母,疑惑地問道。

爹坐回到了我身邊:“這是你小叔讓俺捎給你的。”

我有些不解:“我小叔?”

“你三爺爺的兒子,你的小叔,俺們這輩人裡,就數他最小。”爹盯著我手裡的小包裝盒,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原本啊……等你三爺爺火化完了,就趕緊回來的,是你小叔硬留著多住了幾天。當年你三爺爺回下吳窪探親時,他還是個上小學的毛孩子呢。”

大概是在家人的安撫下,前面樓上孩子的哭聲小了。爹接過我遞給他的茶缸,放在嘴邊喝了兩口。我沒有吱聲,將剛打來的一壺冷水,放到了通紅的電爐上,聽爹繼續往下說。

“你小叔在國外見過了大世面,他和你三爺爺一樣,是個要強的人。他原本可以在你三爺爺的翅膀下過安穩日子,可是非要自己去外面闖蕩。就是這麼一走,比你三爺爺走得還遠,漂洋過海,走到了美國,現在把博士都讀了下來,說是在世界一家有名的機構搞研究呢。”

爹的口氣讓我吃驚,要知道他去省城前,還對這位小叔不願當官,辭了職出國一肚子不滿,現在竟然讚賞了起來。

“三爺爺的官可是比魯大個子大多了,小

叔要是走仕途,一定會比我師傅魯豫有條件,有前途。” 我想起電視上小叔沉穩睿智的樣子,心中充滿了敬佩,止不住隨聲附和到。

“魯豫沒法跟你小叔比,他們不是一路人!”爹不滿地打斷了我的話,“你三爺爺原本也是想讓他走仕途的,也鋪好了路子。其實啊,到了你三爺爺這樣的位子,根本就不需要自己說話,只要有那麼一個意思,底下人就早把一切安排好了。可是,你小叔有自己的想法非要走自己的路子不可。”

“小叔有志氣,這一點像年輕時的三爺爺。”我由衷地讚歎道。

爹輕嘆了口氣,不知是讚賞還是感嘆,指了下我手裡的小包裝盒,又接著說到:“這是你小叔從美國帶回來的一個電子計算機(他弄不清計算器和計算機的區別),說是給你學習用的。你小叔看到了你寫給你三爺爺的信,瞭解了你現在的情況,知道你想學習想讀書,非常高興,讓我回來好好鼓勵你。俺這回聽了你小叔的話,回來一路上也想明白了,別的都是假的,只有本事是自己的,古人說藝不壓身,俺們老百姓一無錢二無權,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只有讀書一條路,讀書讀好了,有了真本事,咱就不怕官不怕商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不怕過不上好日子。”

我感到有一股洪流直衝腦門,眼睛忽然有些模糊了起來,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我忙將臉扭向了窗外。爹一直在縣城上班,平時很少回家,小時候都是娘在管著我們,與爹交流少,見面說不上幾句話。我算一個比較乖巧的孩子,象爹說的那樣有心眼,娘又重男輕女,所以我很少挨大人的打,等到我漸漸地長大了,與爹的交流更少了,後來我有了自己的想法,常常忤逆他的意思,彼此間就只剩下了冷戰和對抗。

人真是要去大地方,爹才去了趟省城,思想就有了大變化:“你小叔原本還打算給小壯安排看病的事,他說如果在國內治不好,可以安排去美國,我沒有瞞他,說了你和殷紅的事……”爹嘴角有些微微抽搐,渾濁的眼裡閃出一縷憂傷,“現在都過去了……你今年想不回去,哪……明天我一人走,年是年年有得過,大學只能考這一次了,你就按自己的意願好好複習,拼一把,別以後後悔了,埋怨俺們一輩子!”

熱乎乎的淚浸溼了眼眶,我的呼吸也一下子急促了起來,我想說聲謝謝,可是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

“好了,天不早了,俺明天上午就走,你娘和妹妹該早等急了。”爹的神色有些激動,他努力控制著自己, “對了,俺這次從省城帶了好多好吃的,有餅乾、糕點……都是你小叔買的,非要讓俺帶回來,俺撿兩樣給你妹妹嚐嚐,其餘都留給你,晚上複習餓了,就墊一墊。”

爹彎腰去拽地上那個印著“上海旅行”的帆布旅行包,這是他從省城新帶回來的,我趕緊拉住了爹的手:“別了……你都帶給娘和妹妹吧,我這月有工資,想吃什麼自己買,餓不著。”

下半夜,天晴了,一輪皎潔的明亮浮出雲海,月光穿透玻璃窗氤氳的霜霧,把狹小的配電間照的十分明亮。爹一路勞頓太累了,此時已經發出了陣陣沉穩的鼾聲。小小的電爐把空間烤的溫暖如春,我雙手枕在腦後,倚靠在床頭上,思緒萬千,毫無睡意。我在心裡反覆盤算著時間,估算著自己現在的情況,數理化三門功課是強項,語文、政治也說得過去,其中,作文最好,屢屢被老師表揚,還被作為範文在補習班裡點評。作文這事應該得益於魯豫,是他教會了我讀書,大量閱讀開闊了我的視野,也增加了思想的深度。我最大的短板是英語,除了26個英文字母和極少的單詞外,幾乎算是空白。該怎麼補上這塊短板呢,我思前想後,決定明天就去拜訪於老師,與她商討一下,請她給拿個主意。馬上就要過年了,我也該去看看於二爺,給他老人家拜個年。

第二天上午,爹吃了早飯,就匆匆忙忙地騎車回去了。我送走了爹,換上紅姐當年給我定做的那套中山裝,穿好了厚厚的工作服大衣,提著一包爹從省城帶來的糕點,就騎車出了門。雪後初晴,和煦的陽光透過梧桐的枯枝灑落下來,給路面繪上了一個個金色的光斑。因為地面殘雪未盡,十分溼滑,我小心翼翼地騎著車,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繞過了十字路口的小馬雕塑,一直往南,最終來到了於二爺的小院前。我敲門後不久,一位戴著眼鏡的姑娘開了門,我說明了來意,姑娘熱情地把我請進了小院,衝著堂屋喊了一聲:“姑姑,你有一位同學來找你。”

於家的堂屋中間,擺上了一張碩大的紅木八仙桌子,熱氣蒸騰的飯菜已經上了桌,於二爺在一眾兒孫的簇擁下,端坐在上首,已經捏上了小酒盅。老人看見我進來,忙招呼我快上桌,弄得我手忙腳亂,十分不好意思。雖然我一再地推辭,還是被於老師一把拉住,按在了於二爺的身邊。這是一個善良又有修為的人家,席間長幼有序,其樂融融,我漸漸地不再拘謹,也融進了這和諧美好之中。

當於二爺瞭解到我是省裡吳老的侄孫時,老人家端起酒杯,恭敬地站立起來:“我要給這位老哥哥敬一杯酒,雖然他已經駕鶴先去了,但是依舊讓我們大夥充滿敬意,不是因為他當了大官,而是因為他為父老鄉親做了好事。”

“二爺,您老說的是紗廠嗎?”我止不住問到。

“非也。”

於二爺將手裡的酒灑到了地下,隨後,給我們講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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