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才漸漸地停了下來。廠辦通知今年過年不調班了,全都在年前停產放假,剛過了臘月二十四,車間裡就停了機,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星期,大家就陸續回家去了。連天的大雪使氣溫驟降,大雪過後天氣異常寒冷,爹還沒打省城回來,我心裡一直忐忑不安,頂著嚴寒去縣裡的汽車站等了幾回,最終也沒有看見爹的身影。

招待所裡住滿了探親的人家,卻沒有了往年歡樂的氣氛,因為紗廠前途未卜,不知道過年後會是個啥樣子,大夥憂心忡忡,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到了臘月二十七,離過年還有三天了,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想著去縣大院找小郭問問,看看縣裡去省城參加追悼會的人回來了沒有。我踏著尚未融化的積雪出了門,一路步行到了縣大院。這裡曾是原來的明清兩朝的縣衙門,門前的兩個石獅子在當年小將造反時被當作“四舊”,一隻被打掉了耳朵,一隻被砸爛了雙眼,如今這兩個無耳缺眼的獅子又被重新矗立在了大門兩邊。

縣大院我來過好幾次,雖然沒有我跟袁圓一起去過的市大院威嚴,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進去的。在過去衙役值更的門衛處,我被兩位穿警服的門衛反覆排查了一番,講了具體去找什麼人,才最終得以放行。我在這所老縣衙裡轉了一大圈,問了好幾位路上出行的幹部,才在大院最深處,找到了縣接待辦的牌子。這裡原本是當年知縣大人的私邸,是他和家人居住的地方,當年主人精心設計過,整個小院好似一個私家花園。冰雪之中,園內的花木全都凋零了,只有幾株老梅開得正豔,蠟黃的花瓣透出陣陣幽香,殘敗之中顯出一種別樣的美,傳遞著古代文人的審美雅趣,與現在十字路口那匹騰飛的小馬不可同日而語。

小院正門的堂屋裡燒著一個大散碳爐子,一根黑黑的馬口鐵煙囪伸出屋外,朝著天空大口大口地吐著灰黃的濃煙,我推門進屋時,兩個男人正圍坐在火爐前聊天。我問小郭主任是否在這裡上班,兩個男人端著茶杯沒有立即作答,而是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起我來。

“你找我們小郭主任有什麼事?”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老男人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我被兩人上下瞅得不自在,硬著頭皮回答道:“我是小郭主任的一個朋友,找她有點私事,她在嗎?”

“小郭主任的朋友……還是私的事?”黑框眼鏡身邊留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故作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

“真是有意思啊,咱們這個小郭主任來了不久,找她的男人都快踏破門檻了,老的少的都有,怪不得她和小尤結婚才幾天,就天天地打架。你別看小尤瘦不拉幾的,下手還挺有勁,又重又狠,還淨往女人的那些地方打,嘻嘻……” 黑框眼鏡和大背頭對了下眼,止不住呲呲笑了起來。

我強壓著自己別發火,不想再與這兩個猥瑣男人費口舌,就在我轉身拉房門準備離開時,身後的

大背頭又開了口:“你找小郭啊——,她今天一大早就被王書記叫走,又搞接待去啦……”

我心情鬱悶地剛走出接待辦小院,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迎面而來,還未待我反應過來,就“滋啦”一聲停在了我的面前,小郭身著一件墨綠色薄尼大衣,脖子上系著一條典雅的綢絲巾,從開啟的後車門裡婀娜著鑽了出來。

“哎呀……吳平,你怎麼來啦,是找我嗎?”小郭婉轉地一聲呼喚,雪膩的俏臉上泛起一抹紅潤。

我還沒來及回話,敞開的後車門裡又探出來一個圓圓的腦袋,“趙金寶”的親家、縣裡的王副書記沙啞著嗓子,衝著小郭微笑著提醒道:“小郭,今天晚上的宴會別忘了,我馬上打個電話給你家小尤,向他說明一下情況,讓他懂得接待工作的重要性,不要再拖你的後腿了。”

“知道了,我的大書記。”小郭故作嬌柔地應了一聲。

“好了,你這裡還有來客,我先走啦。”王副書記暼了我一眼, “砰”地拉上了車門。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開走的桑塔納,一時有點發懵,直到小郭過來扯了下我的衣袖,才回過了神來。

“走吧……”小郭沒有了剛才的輕挑,溫潤地望著我,“別傻站在這兒啦,有什麼事去我辦公室說吧。”

我假裝沒看見小郭伸過來的手臂,故意拉下了半步,跟在她的身後重新踏進了小院。經過堂屋的時候,我看見黑框眼鏡和大背頭站在窗後。正伸長了脖子朝外探望。小郭的辦公室在小院的西廂房,雕花的楠木門框上寫著“主任室”,小郭開啟了門上的暗鎖,把我讓了進屋後,自己走到辦公桌前,伸手拉上了藍布窗簾。

“大白天的,你拉窗簾幹嘛?”我有些疑惑地問道。

“你沒見過堂屋裡的那兩位嗎?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小郭淺哼了一聲,斜乜了我一眼。

我讀懂了小郭眼裡的意思,臉不由自主地有些發熱:“哪……我們這樣拉上窗簾,不是……更不好嗎?讓他們以為有什麼瓜田李下的交易。”

“他們越是這樣想,我就越要這樣做,讓他們心裡癢癢,讓他們去猜測,去造謠,讓他們難受……”小郭貝齒輕咬,杏目含慍,恨恨地說道。

“你這是何必呢?”我望著小郭梨花帶雨的臉龐,不無憐憫地嘆了一口。

“你過來坐吧,我給你沏杯茶。”小郭把我讓到了對面的沙發上,隨手開啟了旁邊一個立柱狀的取暖器,兩隻長長的紅外線發熱管迅速亮起來,隨著風機的輕輕轉動,一股股暖風吹拂到了我的臉上。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新玩意,一時有些好奇。

“沒見過吧?”看見我詫異的神態,小郭嫣然一笑,有些得意地說到,“這是日本產的紅外線取暖器,是王書記託一個海員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他這次從省城回來送給我的。”

我正在探究這個新奇東西,忽然聽到小郭這麼一說,頓時興趣全無。小郭感到了我的異樣,悻悻地不再說下去,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忽然,小郭快步走到了門後,一臉惲怒地將門猛地拉開,靠著房門上偷聽兩個男人“嘩啦”一下跌進了屋裡。

小郭毛髮倒卓,娥眉高挑,手指著黑框眼鏡和大背頭吼道:“你們也算是兩個大老爺們,想聽就大模大樣地進來嗎,幹嘛整天做這些雞鳴狗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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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主任,你誤會了,誤會了……”一臉齷齪的黑框眼鏡手忙腳亂地把滑落的眼鏡,重新戴回到了鼻樑上,“咱們是來向你請示工作的,看見你正與這位同志談話,就沒敢進來,想在外面等會兒。”

“就是,就是……”大背頭一邊拍打著褲子,一邊隨聲附和著。

“哪好——你們有什麼事,現在就說吧?”小郭一臉不屑地抱著膀子,直愣愣地凝視著兩人,厲聲責問道。

“沒有什麼大事,你們先談,先談,我們……我們等會再來彙報。”兩個語無倫次的傢伙,狼狽地退出了門去。

小郭嘴唇泛白,淚凝於睫,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吳平,你都看到了吧,我每天都和什麼人打交道,在什麼環境中活著,你說憋屈不憋屈?”

“別生氣啦——”看到小郭怒火中燒的樣子,我壓低了聲音小聲地勸慰到,“你啊,衣食無憂,只是受點小委屈,他們也不敢把你怎樣,該滿足了。你看看我們,還不知道年後會怎樣,恐怕連飯碗都保不住了,要是真這樣,全廠幾千口人上有老下有小,該怎麼活下去啊?”

我的話起來作用,小郭逐漸冷靜下來,看見她白皙手臂上有一條青紫的傷痕,我想起了剛才黑框眼鏡說的話:“你和尤館長是不是鬧矛盾了?他……當初可是費了老鼻子勁,才把你追到手的啊……”

我的話音未落,小郭的眼淚嘩地就流了出來。我知道自己觸到了她的痛楚,一時有些後悔。小郭哽咽了好一會,才止住了抽泣,怨懟地瞥了我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啊……惦記得的都是女人的身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當我頹唐地走出接待辦小院時,黑框眼鏡和大背頭又從堂屋裡探出頭來,碰到了我惡狠狠的目光,一下子縮回了腦袋。走出縣大院,來到人流湧動的街道上,鞭炮聲此起彼伏,歡聲笑語不絕於耳。我心情紊亂,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小郭最後的話語依舊在耳邊迴盪著:我恨這兒,一定要離開。一種莫名的傷痛直刺心窩,我連打了幾個寒噤,身子莫名地顫抖起來,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拯救不了她,只能嘗試著去拯救自己。

“大平,你這是要去哪?” 一聲呼喚令我抬起頭來,爹一臉倦容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直勾勾地望著盯著爹蒼老的臉,莞爾了好一會,才叫了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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