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雷在低低的雲層中滾過,閃電似一把把利劍劈向大地,滂沱的大雨鋪天蓋地,彷彿要將整個世界撕成一塊塊碎片。我穿上雨衣準備出門時,紅姐在身後抱住了我的腰。

“別去吧……”隔著厚厚的雨衣,我依舊能感到她在顫慄。

“沒事。”我扭過臉來,拉住了她的小手。

“雨這麼大,雷這麼響,我有點害怕……”紅姐侷促地囁嚅著。

“別害怕……”我再次垂下頭去,吻了她溫潤的櫻唇。

身上的雨衣難以抵擋瓢潑的雨水,沒法騎行的腳踏車推在手中,成了一個笨重的累贅,我還沒有走出村口,渾身上下已經溼透了。昨晚,聆聽著窗外的狂風暴雨,我久久難以入眠,起身找出本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這本《罪與罰》從師傅給我以來,我己經讀過兩遍了。苦難,流水一般靜靜地侵蝕著人生,在痛苦之中,人們體驗著“生”的堅硬。當我讀到窮途末路的馬爾梅拉多夫說出:“你以為這半俄升酒會讓我‘快樂’嗎?我渴望的不是快樂,而是悲痛和眼淚。”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在霹靂燃燒的風雨中,平日騎車只需20多分鍾的路程,我足足跋涉了一個多鐘頭,繞過城中心那匹漢白玉小馬,來到縣人民劇場門前時,這裡己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小冬宮”挑高的屋簷下,縣梆子劇團組成的鼓號隊,正在賣力地吹奏著“冬天裡的一把火”,雨水從仿巴洛克式的屋頂飛流直下,人們像花果山群猴一般穿過飛流而下的水簾,沉黙著,爭吵著,咒罵著,擠進了“小冬宮”高聳的大門。

劇場內人聲鼎沸,地面溼滑不堪,座椅上披掛著滴水的雨衣,走道裡堆著黏糊糊的雨傘,溼漉漉的男女擠在一起,年輕的女人失聲尖叫,痛斥著那些“吃豆腐”的男人。我被後面的人推擠著朝前走,在主席臺前掛著“國營XX縣棉紡織廠第一輪承包大會”的橫幅下,看到一撮毛小李高高地攀坐在椅背上,亢奮地與幾個小混混在高談闊論。在他的身旁坐著許班長和老黃師傅,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在爭辯著,亂糟糟的空間裡聽不清說話的內容。我隨便在過道邊找了個座位坐下,身邊是幾位筒搖車間的擋車工。

像平日有演出活動一樣,劇場內的電鈴在九點準時響起,矮胖的童主任球一般滾上臺來:“大家按照各單位劃分的區域,抓緊時間找座位坐下來,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邦子劇團的鼓號隊已經來到了主席臺前,《百鳥朝鳳》再次奏響,縣裡各部門的領導魚貫而出,廣播站記者扛著全縣唯一的日立Z31攝像機,臺上臺下地奔忙著。攝像的小夥子留著一頭長髮,需要時不時甩下腦袋,將擋住視線的碎發掠開,白淨的臉上寫滿了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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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攝像的是誰,以前咋沒見過?”一位中年擋車工小聲地問著身旁的同伴。

“聽說是文化館小郭的弟弟,前一陣才從食品公司調到廣播站的。”這位看起來有點閱歷的同伴應答到。

“食品公司殺豬的,這也能當記者?”在她倆的身旁,一位年輕女工驚歎起來。

“殺豬的怎麼啦?只要背後有關係,上醫院‘殺’人都行,咱們廠的那個獸醫不就去縣醫院,每天給活人開刀了嗎?”中年擋車工感到她有些少見多怪。

“可惜啦,咱沒關係…”年輕女工嘆了口氣。

“沒關係,可以找嗎?你年紀輕輕的,長得也算可以,去找個有能耐有背景的,不就能調個好單位了嗎?”中年擋車工戲謔道。

年輕女工有些不高興,曳著臉爭辯起來:“找個有背景的?你看看咱們廠的殷紅,算是天姿國色了吧,先前找了個魯豫,有背景有能耐吧,最後怎樣了,還不是……”

“噓……”有人瞟見了身後的我,小聲制止道,“快別說啦,各人有各人的命……”

掌聲如爆炸般突然響起,在許班長和一撮毛小李等人的歡呼聲中,頹眉禿頂的崔耀發在趙局長親家王副書記引領下,緩步走上了主席臺。幾日不見,老崔胖了不少,臉頰也鼓了起來,只是頭頂的毛更稀疏了,那雙泛著白翳的眼睛裡寫著抑制不住的得意。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全體職工同志們,為了適應新形勢要求,根據縣委縣政府的指示精神,經過半年多的前期準備,終於迎來了今天這樣的大喜日子。現在,我宣佈——國營XX縣第一輪承包大會現在開始,鳴炮奏樂——”

李書記亢奮的聲音在劇場內迴盪,鼓號隊吹奏起巜我的未來不是夢)),門外四掛千頭大鞭同時炸響,噼裡啪啦剛開了個頭就戛然而止,引來臺下幸災樂禍的哄笑聲。臺上的李書記急赤白咧地責問童主任,混亂中有廠辦的人過來報告,說幾掛鞭炮都在暴雨中受了潮。沒有了鞭炮助威,熱鬧的氣氛頓時減了色,李書記尷尬地宣佈進入下一程式,請縣計經委領導宣讀對紗廠的承包決定。

鼓號隊換了曲子,奏起了《採檳榔》。“高高的樹上結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嚐……”一撮毛小李領著眾人高歌起來。崔耀發蹙著頹眉站起身,他大概在為剛才鞭炮啞火而不悅,面對攝像機鏡頭擠出了一絲笑容,謙恭地從大肚子王副書記手中接過了燙金聘書。

“胡漢山回來了。”有人感慨著。

“這崔老扒真有本事,怎麼什麼年代都能走勢。”有人憤怒著。

“這到底是為什麼,市裡不是來人調查了嗎,他們真不知道崔老扒是什麼樣的貨色?”有人質疑著。

“現在蛇鼠一家……”眾人悲鳴著。

“下面請崔耀發同志與縣計經委簽署承包合同。”小李的叔叔話音未落,劇場門口傳來了激烈的吵鬧聲,疤眼曹姨帶著一干人,呼啦啦強行闖了進來。

“哎呀呀——臺上的王書記啊,俺家老欽可是你的人啊,俺們逢年過節都給你送禮,那個年也沒有落下啊,你全家在俺們飯店吃喝,俺們從來沒有收過你一分,這次說好了讓俺家老欽上的,怎麼臨了換成了他崔老扒啦,你為了頭上的烏紗帽,不敢得罪魯豫那個癟犢子啊,欺負俺們老欽沒後臺,今天要是不能討個公道,俺就死在這裡啦——”疤眼曹姨捶胸頓足,涕淚橫流,大放悲聲。

“趕緊把她給我弄出去,快——快——”臺上的李書記氣急敗壞地一連聲吼道。

“好你個姓李的,你是個什麼東西,俺還不知道嗎?你就是崔老扒的一條狗啊,當年你偷睡了人家小媳婦,人家男人追著砍你,還是俺家老欽給你擦的屁股啊……”疤眼曹姨拤著腰毫不示弱,張胖子帶頭鼓掌叫起好來。

會場再次亂成了一鍋粥,一撮毛小李跳過人群,一把按住了疤眼的腦袋,疤眼身邊的胖丫眼疾手快,上手揪住了小李的頭髮,雙方的人馬一擁而上,撕扯在了一起,拳頭相交,耳光互披,男人咒罵,女人尖叫,場面一時混亂不堪。臺上的王副書記氣得胖臉煞白,崔耀發一臉陰鷙,雙眼差點滴出血來,小李的叔叔嘶啞著嗓子,一遍遍呼喚大家保持秩序。童主任帶著保衛科人員衝進來,隔開了對陣的雙方,在眾人生拉硬拽下,將疤眼一夥好不容易弄出了會場。

我拿起身邊的雨衣,擠出了喧囂的劇場,破絮般的烏雲在天邊湧動,我嗅到了一股潮溼的泥土氣息,馬爾梅拉多夫絕望的呼喊在耳邊響起:“一個人必須有條路可走啊!”轟隆隆的雷聲中,一道閃電劃破了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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