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平原這場狂風暴雪,在肆虐了半個多月後,直到新年前夕才漸漸停下來。風雪漸止,微光初露,運河兩岸,家家戶戶的房屋披上了潔白的素裝,房前屋後的楊樹枝變成了鹿角般的銀條。孩子們高興極了,成群結隊地在堆雪人打雪仗,在村口的大堰上滑雪,在村外的河灘裡溜冰,凍得手臉通紅,無憂無慮的嬉鬧聲,在蒼茫的天空中迴盪。在我後來的印象中,家鄉似乎再沒有下過這樣深沉而透徹的大雪,不知道是環境和氣候的變化,還是我開始衰退的記憶出了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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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紅姐頂風冒雪,在年前不管不顧地回了家。因為大雪封凍,運河渡口停航了,紅姐思念著小壯,沒來及喘口氣,就沿著運河大堰又跋涉了十多公裡,從下游302公路的大橋上過了河。我原想著送紅姐到家,可是她說什麼也不同意,我猜想她心裡可能有所顧慮,不願讓我們的關係給村裡人知道。在當時的淮北農村,寡婦再嫁還是一個很難堪的事情,更不要說是一位烈士的遺孀了,這確實是一個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

在我沒有回家的大半年時間裡,爹和娘悄無聲息地翻建了原來家裡的住房,把五間土坯房變成了大瓦房,以至於我站在院子裡疑惑了半天,以為自己走錯了人家。這次,為了讓我回來住得舒適,也為了驅趕新房子的潮氣,一貫節儉的爹竟然在堂屋裡支起了一個燒散碳的大爐子,他還找了一些廢鐵皮,自己敲敲砸砸做了幾節煙囪,將廢氣排到了屋外,使得原本冰冷的屋子裡,充滿了融融的暖意。

吃年夜飯的時候,娘告訴我今年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因為爹被聘到了魯南那邊的一個私人繅絲廠,每月的工資比在廠裡拿的還多。我有點不解,現在我們紗廠這樣的大企業都不景氣,為什麼這些私人企業反而好起來了?

爹平日不愛說話,如今可能是心情好,又加上與我喝了幾杯,所以臉紅紅地開了口:“咱們紗廠人多包袱重,管理混亂,老侯這些當官的吃裡扒外,想著自己的私利,挖國家的牆角;再加上現在又沒有了計劃調撥,原料買不到,棉紗賣不出去,所以才一天比一天難啦。我聽說人家南方的紗廠的棉紗都搞到60支了,咱們還生產過去的21支紗,真是太低檔了,沒有任何優勢,怎麼與人家去競爭?”

我平日裡除了讀書,還比較關心時事,可是聽爹說的這些話,依舊感到很詫異:“你都退休回到在村裡好幾年了,還懂什麼叫競爭,知道這麼多個事。”

“這些都是俺在繅絲廠聽人平時拉呱說的。”爹見我誇獎他,臉上放出了光彩來,“你看看現在人家私人企業,老闆經營多靈活,只要是有錢,就沒有辦不來的事,再緊俏的蠶繭也照樣能

弄來。”

我心裡有點空落落的,不覺地脫口而出:“咱們工人還得靠著國家,靠著集體,這些私人老闆就是剝削,不會真為工人著想的,恁麼多年都以為自己是工廠的主人,其實你什麼也不是,就是個兩手空空的無產者。如果紗廠真不行了,我的工資沒了,你的退休金也沒了,咱們該怎麼活下去?”

我的語氣不太好,爹端著的酒杯懸在了半空,一滴運河大麴灑在了桌面上。

“大過年的,不能說些高興的事嗎?大平,你看你都二十大幾的人了,怎麼還動不動就和你爹抬槓?”娘看見我們爺倆大眼瞪小眼地喘粗氣,趕緊在一旁勸慰道。

“哎……你不懂……”爹垂下了手裡的酒杯,輕輕地搖了搖滿頭的白髮,眼神黯淡了下來,“我老了,就是沒了工資,回到鄉下,怎麼著也能吃上口飯,可是大平該咋辦,他將來咋辦……”

爹在我面前一直倔強,這是第一次顯出悲愴的樣子,我心裡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爹,你也別太擔心,我年輕力壯的,就是紗廠真不行了,去別處也能找個飯碗。再說,你現在都能有活幹,我好賴還有技術,真能過不下去嗎?”

“哎——現在這都是咋搞的,咋搞的嗎……”爹紅著眼睛站起來,把酒杯往面前一磕,踉蹌著朝住的西廂房走去。

娘害怕他摔倒了,急忙也站了起來,上前一歩想扶爹一把,卻被爹用胳膊肘推開了:“別扶俺,俺沒醉,俺還不能倒,大平還沒有娶媳婦,閨女還沒出門子,俺……俺不能倒,還不能倒……”

看著爹睡下後,娘才轉身回來,她彎腰拎起燒開的水壺,把散碳爐子使勁捅了捅,空了心的火頭忽地燃起來,火光映紅了對面小妹的臉蛋。

“你這次期末考的咋樣?”我仰起臉來,望著小妹問到。

小妹沒有回答,一低頭,繼續吃著碗裡的飯。娘看著我直愣愣的目光,無奈地衝著小妹不滿地嘮叨道:你哥問你呢,咋不說話了?平時在家裡,俺說上一句,你就有十句懟著俺,你哥現在問你話,你咋不說了?”

小妹不悅地翻了娘一眼,將腦袋偏到了一邊。娘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有點恨鐵不成鋼地對我抱怨起來:“你就別再問她了,她上個月就下了學,我和你爹怎麼說都沒用,人家就是不想上了。”

聽了娘的話,我原本憋著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將筷子啪地拍到了桌子上:“你十五六歲就不想上學了,你想幹啥?想著將來像二狗蛋媳婦一樣,嫁給那樣一個人,在地裡吃苦受累,刨一輩子土疙瘩!”

“我才不嫁給二狗蛋呢?

我要嫁就嫁給家裡有石膏礦的。”小妹抹了下嘴角,將碗推到了一邊,仰起了臉來,“你讀書又能咋樣,不是又要回來種地啦?鄰村三紅姐他家那麼有錢,人家當初看上你,你就是不願意,好日子不想過,非要娶一個小寡婦,還帶個孩子,你……你才是真傻呢。”

“你混賬……這都是什麼思想,跟誰學的?看我不抽死你!”我渾身的血一下子衝上了大腦,氣急敗壞地舉起了巴掌,直直地就要朝下劈去。

“你打……你打死我才好呢,我早就不想在這個家裡過下去了!”小妹妹乜斜眼睛,毫無畏懼迎了上來。

這是我的妹妹嗎?是那個天真又俏皮的小姑娘嗎?我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感到自己的心頭在滴血,不知不覺間她長大了,少女白皙光潔的面頰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閃出無知無畏的光亮,我顫慄的手臂漸漸垂了下來。

在一旁嚇傻了的娘看見我放下了手掌,一把將自己的女兒拉到了身後,惱怒地埋怨著:“你這個死丫頭,還不快回自己屋裡去,你哥好不容易回家來一趟,你就不能少說一句。”

小妹鼻子裡哼了一聲,並不領娘的情,氣哼哼地轉身離開了桌邊。娘望著她出門的背影,不無痛惜地責備著:“你這個丫頭啊,怎麼好賴就是聽不進別人的話呢……”

小妹妹沒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砰地帶上院門出去了。我愣怔了片刻,娘拉住了我的衣袖:“你別跟這個死丫頭生氣,眼下這些丫頭們聚在一起,就是整天羨慕誰家有錢,誰家富裕,都不想上學,就想著將來能找個有錢人家,有吃有喝,不用幹活出力……”

“娘——你是不是真糊塗啦,咱們這樣的人家,祖祖輩輩土地裡刨食,一沒官二沒財,不上學讀書,踏踏實實幹活出力,怎麼會有飯給你吃?”我看見娘一副護犢子的模樣,氣惱地撫開了娘的手。

我裹緊了身上的工作服大衣,推門走進了院子裡。因為是除夕夜,十里八村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不時有“鑽天猴”帶著火光竄上天空。雪後的空氣冰冷刺骨,我步出院門,一人獨自朝村口走去。積雪早就凍成了冰板,在腳下嘰嘰咯咯地響,我一連打了幾個趔趄,才找到了平衡的感覺,就是這樣,在爬村口的大堰時,還是止不住滑了一跤,好歹因為有了心理準備,摔得並不重。

站在高高的大堰上,隔著寬闊的河面朝著西邊望去,對岸黛青色的天空中,也不時有鞭炮聲隱約傳來,我不知道是不是紅姐家所在的村子。我想象著紅姐此時正抱著小壯,享受著母子團聚的快樂,一種難忍的孤獨湧上了心頭,蒼涼之中,一顆眼淚不知不覺劃過了冰冷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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