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殷紅回來的時候,我還沒有醒來,夜裡起來給小壯喂水和奶粉,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我此時的覺還沒有完全補回來。

“紅姐,你回來啦?”我懵懂地爬起身來,望著神色疲憊的殷紅。

“小壯怎麼樣?晚上沒鬧吧?”殷紅脫去了身上厚重的棉衣,顯露出靈動綽約的身段。

“沒鬧,睡得挺好的,水和奶粉我都喂了,還把了一次尿。”我的目光隨著殷紅的身體移動,看著她將一壺冷水提到電爐上,這只電爐是我從後面配電間拿過來,給他們燒東西取暖用的。

“吳平弟,謝謝你了。”大概剛從寒風中走進來,殷紅雙頰帶著一縷回春的酡紅。

望著她溫婉動人的神態,我一時有點心慌氣短,趕忙將目光移開了:“紅姐,我下去再睡一會,中午想看看小蔡去,聽說他出事了。”

“小蔡……”殷紅揚起臉來,面露驚訝之色,“你說的是那個帶女朋友來醫院的小蔡嗎?他出什麼事了?”

“就是他,說是女朋友吹了,人想不開跳了運河。”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道。

“哎……又一個想死的。”我的話還是戳痛了她,殷紅帶著悲哀感嘆道。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小蔡師兄沒出什麼大事。”我拿起桌上的立體幾何,急忙補充道,“紅姐,你趕快休息吧,我下樓了。”

“吳平弟——”我剛準備轉身出門,卻被殷紅叫住了,她走到了門旁,張開雙臂,輕輕地攬住了我:“辛苦你啦,我替你彭大哥和小壯謝謝你……”

殷紅如蘭的氣息,吹拂著我的面頰,望著她剔透的雙眸,歉意的神色,一股泊泊的暖流,從我心底湧了出來:“紅姐,千萬別這麼說,你和小壯就是我的親人,為了你和小壯,我死都不怕。”

“吳平弟,別這樣說,咱們都得好好活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爹孃,更為了小壯他們……”殷紅的眼裡閃出晶瑩的淚光,她努力微笑著,忽地踮起了腳尖,在我的面頰上迅速地吻了一下。

一瞬間,我如遭電擊,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殷紅羞赧地閉上了眼睛,垂下頭去,淚水打溼了我的胸口。

這個初冬的早晨,當我走在枯葉落盡的梧桐道上時,沒有感到一絲的寒冷,從頭到腳都熱乎乎的,初生的太陽也顯得格外清晰明亮。

上午快下班的時候,我剛回到保全班,大額頭肖美花就來找我了,她將我叫了出去,在車間轟鳴的機器聲中,一臉喜氣地說道:“俺前天休班去了市裡,找到了供電局,你的信,俺送給袁圓了。”

“怎麼樣?她幫你了嗎?”我在一旁有點急迫地問道。

“她把信看了,說是幫著俺們去找,真是謝謝你了。”肖美花的言語裡充滿了感激。

“那就好,她同意幫忙,這事就有希望了。”我長舒了一口氣,這幾天一直忐忑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袁圓長得真漂亮,人也和善,一點沒有城裡看不起人的樣子,她還請我去供電局食堂吃了一頓飯呢。”肖美花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望著我的臉,有點妒忌地問道,“俺看袁圓挺喜歡你的,你們……你們是不是處過朋友?”

“袁圓可不是一般人,家裡條件好得很,與我們不是在一個層次上,我們跟她沒法比。”我敷衍著回了一句,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我想……今天晚上請你吃頓飯,在紅衛飯店。”肖美花扭捏著說道,塗粉的臉上顯出羞澀的紅暈。

“等這事辦成了再說吧。”我沒有拒絕她,只是委婉地推辭道。

早晨還是陽光溫潤,中午我吃完飯出來,天空已經變得憂鬱陰沉了。鉛灰色的雲層覆壓著地面,走在梧桐葉落盡的人民路上,濃郁的寒氣包裹了全身。我一路朝東,還沒有走到城中的十字路口,就看到那裡人聲鼎沸,黑壓壓地擠滿了人。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趕緊加快腳步,走近了一看,只見兩臺伸著吊臂的挖掘機,正在用兩個碩大的鐵鬥,一下下往古鐘樓的腰部砸,屹立千年的古鐘樓渾身顫立,卻不甘倒下,在頑強地抵抗著。

“這是要幹什麼?”我一臉驚恐地朝旁邊一位伸長脖子的男人問道。

“幹什麼!你看不出來啊?在拆鐘樓呢。”長脖子男人擠著小眼,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拆古鐘樓……為什麼?”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為什麼?說是它在十字路口礙事,影響了城裡的交通,現在要改變城市舊貌,實現四個現代化,它擋了前進的道路了。”旁邊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回應道。

“什麼影響城市道路?這都是他們的託辭!我聽說這是新來書記的主意。他在俺們臨縣當了七八年書記了,這次省裡動幹部,他原本以為能提拔到市裡去,可還是平調來了俺們這裡。”一位老人接下了話茬,憤憤地說道,“據說他一來就在縣城轉了一圈,又親自去請了城西的童瞎子,童瞎子掐指給他算了半天,最後說這個古鐘樓擋了縣大院的風水,要是不拆了,他的書記還是升不上去。”

“這也太荒唐了吧?”

“書記還信迷信?”

“那個童瞎這幾年可是發財了,大小領導都往他家跑。”

老人的話引起了周邊的共鳴,人們大聲地吵嚷起來,現場頓時鬧哄哄地亂成一片。挖掘機的聲音還在一下下震響,後面的人群開始朝前面擁擠,前面的人群剎不住腳,一下子衝過了用草繩拉了一圈的警戒線。

“他媽的,想死啊?快——快——堵住他們,別讓人進來啦!”兩個高胖的光頭男人,手裡提著木棍,指著眾人吼叫著。

“快滾回去!快滾回去!”

在城北二虎的指揮下,一幫看場子的小混混,如狼似虎地撲向了眾人,他們輪著手中的木棍,又是砸又是捅,在一片鬼哭狼叫中,眾人驚恐地止住了腳步。一位原本來看熱鬧,不知怎麼被裹挾進來的鄉下孩子,捂著被砸破的腦袋,蹲在地上嗚嗚地痛哭著,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來,染紅了他的半邊臉。

“不能拆啊——,不能拆啊——”一位鬚髮如雪,拄著柺杖的老先生,跌跌沖沖地擠了進來,攔在了兩輛挖掘機的前面。

“你想幹什麼?不怕死啊?”氣急敗壞的城北二虎衝了過去,手裡的木棍指著老先生的鼻子。

“孩子,不能拆啊,這是文物,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老先生沒有畏懼,忙不迭地對著眾人解釋道。

“什麼寶啊?就是一個破磚樓,你要想要,我趕明再給你蓋一個。”城北二虎中的大虎譏笑著抹了把光腦袋,放下了手裡的木棍。

“真是個寶啊,這樣元末明代的古鐘樓,在咱們淮北地區不多見,都快有一千年啦,58年都沒毀,不容易啊……”老先生仰起頭來,捋著銀白的鬍鬚。目光溫潤地望著古鐘樓,蒼老的聲音中充滿無盡的感嘆。

“於二爺,你老別胡鬧了,趕緊回家去吧。”小嘍囉裡有人認出了老人,跟著叫喚了一句。

“不——,你們要是敢胡鬧,我就與這鐘樓共存亡。”於二爺用柺杖猛戳了一下地面,立直了身子堅定地說道。

“他媽的,別管他了,趕緊給我拆吧!”城北二虎惱羞成怒地揮著木棍,衝著挖掘機嚎叫起來。

兩臺挖掘機又“咣咣咣”地響了起來,千年前能工巧匠的手藝,終究難以抵擋現代機械的野蠻,古鐘樓的結構開始鬆動,表層的青磚開始散落。於二爺拄著柺杖,雙目緊閉,飛揚的塵土灑在他的身上,臉上,白色的鬚髮上,老人入定一般,執拗地佇立在原地。

“於二爺,快過來吧!”

“二爺——,不值得個死!”

“二爺——,你老胳膊拗不過大腿。”

人們已經不再關注還在肆虐的挖掘機,也沒有注意已經開始搖搖欲墜的古鐘樓,而是把目光全部投射在了這個倔強的老人身上,一聲聲苦苦規勸著。我望著老人溝壑縱橫的面頰,竟然有了一種熱血澎湃的感覺,這種感覺好久沒有了,還是我與師傅為解救殷紅,怒懟城北二虎時出現過,是老人的淡定和從容折服了我。

“不好——”有人驚呼起來。

我隨著眾人仰臉望去,只見古鐘樓頂端的鑄銅塔頂,隨著挖掘機的轟鳴,在猛地戰慄兩下後,帶著不甘和憤懣,朝著地面砸了下來。

“於二爺——”我大喊一聲,飛撲了上去。

就在我一把摟住老人,抱著他嶙峋的身體,轉身跑開的一霎那,笨重的銅頂擦著我的脊樑轟然著地,帶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鳴響。

“哎呀——快看,出寶啦——”騰起的塵煙還未散盡,站在最前面的人們就呼啦一下撲了過去。

在人們的面前,從鏤空的塔尖裡散落出了大量的銀錠,銅錢,珍珠,瑪瑙……發瘋的人們潮水般湧上前去。城北二虎揮舞著木棍,試圖呼喚手下的嘍囉驅趕,可是,他手下的嘍囉們也血紅著眼睛,跟著匍匐在地上搶起寶貝來,沒有人再聽從他們聲嘶力竭的叫罵。

我使勁擠出人群,把於二爺抱到了對面文化館的臺階上,老人拄著柺杖,目光空洞地望著即將坍塌的古鐘樓,烏黑的嘴唇哆嗦著,兩顆渾濁的老淚,滑過了清癯的面頰。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