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的顧文興連夜快馬加鞭趕,抵達西域時險些沒直接從馬背上摔下來。

他滿面都是灰塵,衣衫也被漫起的黃沙洗得不見本色,帳中士兵認真瞅了他好半天,才低頭行禮。

顧文興沒空理會周遭看他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向主帥營近處的帳中。

不等通報,他就疾步走進。

威遠在裡面正手臂枕膝,身體前傾,把額頭抵在掌前。

“裝什麼假深沉,到底何事,長話短說。”

威遠聞言深沉的看了他一眼,張口就罵:“我靠你全家,老子還以為你死在京城沒人給收屍呢。”

顧文興糟心的擺手,感覺渾身都開始躁動起來,不由暗忖:不會是藥粉發作了吧?

要命的事,來此前一天他已經把最後的珠光粉服用完。

毒性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快,體內叫囂著某種渴望,由內而外的綿軟無力,他竭力保持鎮定,清咳嗓音:“封總兵的屍體呢?”

威遠當真是想掐死他,然而他現在沒這精力,擺手氣若游絲道:“就在我身後的床底下。”

顧文興訝異的揚眉,不忘打趣道:“你這口味清奇,估摸時間,這屍體都快長蛆了吧?”

威遠惡狠狠的用眼挖他,撩開垂落的床帳,將裡面的屍體拉出來:“自己瞧。”

封總兵渾身都已經潰爛發膿,奇怪的是並無明顯異味。

顧文興眼前開始出現幻覺,大批士兵身首異處,殘肢斷臂舉目都是,當然堆積之下,還有活口。

帶血的笙旗迎風而飄,這是場沒有哪方得利的戰爭,將領被旗杆插入橫截成兩半,胸口還在微弱起伏。

再虛眼看清些,血汙下的雙眼如火在燒,依稀還能辨認那人剛硬的五官,眼角下有顆和他同樣的淚痣。

“父親!”顧文興啞叫著退後,眉頭擰成川字,不過須臾眼前有恢復清明,對上威遠不解的目光,喘著粗氣,“去……趕緊去倉裡拿些珠光粉來。”

“你再說一遍!”威遠嚴重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那種毒藥不是早被你毀了嗎!”

顧文興整個人抖如篩糠,額角暴跳出青筋,儼然已經快要忍耐不住。

威遠不敢耽誤,點了他的穴道以最快的速度拿回。

“多謝,你先出去。”

不用顧文興對說,威遠便大步邁出,約莫盅茶的時間,裡面傳來人聲,招呼他進去。

異香還有絲餘未散,眼前人近乎迷戀的將最後一縷吸入鼻中。

威遠的臉開始扭曲起來,怒氣騰騰的坐在桌面。

“如你所見。”顧文興聳肩,扯出艱難的笑臉來,“我回京城一趟,就成了這幅鬼樣子,但現在不是計較這事的時候,我心中有數,你還是先把封總兵離奇死去的前後情況詳細說罷。”

威遠氣悶,猛的一腳踢翻挨桌,上面的酒壺隨之同甩出去。

“外面的小兵繼續幹你們的事!”威遠粗心粗氣道完,扔不覺過癮,用腳尖踢向蜷縮在地人的腹部,最後又將人擰著衣襟提在半空,“當初你自己說這玩意沾不得,現在倒好,以身實踐啊!顧大將軍有你這樣的兒子,可真是畢生榮幸!”

顧文興由著他罵,低眉任由他唾沫星子噴濺在臉上。

威遠瞭解對方,如果不是顧文興主動去碰,沒人能奈何得了他。

後續的罵聲他刻意壓低,威遠是個粗人,真生氣起來叫罵相當難聽。

“先說好,罵人帶髒字可以,但千萬不能帶上我祖宗。”

威遠狠狠的啐了一口:“我草你祖宗!”

“……”顧文興側頭低笑,“氣大傷身,何必呢?”

簡直是爛泥扶不上牆,威遠嘴角抽搐,恨不得將他打在這雪泥地,永世的趴不出來。

半響他才將手錚鬆開來,顧文興倒也出息,沒順勢滾地,只是穩當的站在地面上。

“現在我們還是先來聊封總兵吧。”顧文興毫不在意他的臉色,彷彿整個賬內的低氣壓並不存在,蹲身去翻看封總兵的屍體。

威遠不冷不熱的解釋:“我請仵作用法子儲存下他的屍體,但天氣轉暖,難免有些惡化。”

顧文興淡淡的嗯了聲表示知道:“仵作怎麼看?”

“不像是中毒,但就算突染惡疾,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潰爛而死,我沒敢擅自解剖他的屍體。”

顧文興偷溜到京畿時,威遠察覺自己被騙,但還是不得暗自尋了位身形和他接近的人偽裝成顧文興,在值房裡感染風寒,無論是誰來都避而不見。

“說重點。”這些他已經在信中知曉,“請人易容假扮我的那廝前,你就沒有好好打探清楚來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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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威遠更來氣:“若不是你急哄哄的趕去頭胎,我至於那麼手忙腳亂嗎!現在居然倒打一耙,怪起我來!”

“我的錯。”顧文興認錯態度積極,“不過那廝行蹤詭異,一定不能放他逃離。”

“暫且瞥開這事不談,那廝逃後不久,封總兵突然決定親自來看望你,我眼看著隱瞞不過,所以打算在他發現你真正行蹤前,我便已經提前埋好殺手,在他來的路途上劫道,好讓他受傷就此放棄見你的打算。”

然而出事便是封總兵的去路上,他僱下的殺手都沒來得及出面,總兵大人竟突然倒地抽搐不止,好心的路人看到後,聯合路邊的人一起將他抬回軍營中。

軍醫急急趕到為他看診,那時封總兵已口吐白沫,雙眼只往上翻。

初步沒能發現任何不對,開了些調理身體的藥就走了。

之後病情開始加重,死於四日後卯時左右。

“把你腰上的金刀拿來。”顧文興頭也不回的接過後,面無表情的劃開他的腹部,裡面的內臟已經黢黑糜爛,惡臭終於不可抑制的飄得滿帳都是。

威遠捏著鼻子:“仵作說,此人必定是被暗算,只是具體怎麼個暗算法還不得而知。”

顧文興趕緊將屍體遮蓋好,很掐眉心道:“你說封總兵死了,誰獲利最大。”

“我們。”這也是威遠極力壓制此訊息的原因之一,他們都是被降級過的人,但依規矩無論他們的資歷再加上兩人這幾年所作一切,大家都有目共睹,被官復原職是遲早的事。

“這事瞞不住多久。”顧文興略作沉吟,“先想辦法把他的死嫁禍給牢中新進死刑犯,然後再上報給朝廷。”

威遠氣歸氣,但自己只會領兵打仗,對付這些陰謀算計,還得靠顧文興。

“來人應該不止是針對我們。”顧文興腦筋轉得太快,太陽穴也跟著突突的跳個不停,他的預感不太好,“這事一定要暗中加派人手,我總覺得這屍體像是感染瘟疫。”

威遠當即否定:“不會,我向仵作再三確認過。”

封總兵是刑部尚書舉薦而來,此人慣常會打交道,這幾年也沒所建樹,但因此卻混得風雲水起,按說得罪哪位官員,那基本是不可能存在,他討好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樹敵。

當晚,顧文興便請人扮作拾荒老人,把封總兵的屍體裹入垃圾裡,喬莊打扮出營。

最後有連夜讓威遠將僱來的殺手詢問,他們發現封總兵前後都經過。

做完這些後,顧文興把得到的供詞寫在紙上反覆琢磨,食指敲擊這桌面。

無論怎麼推敲,他們的話都合情合理。

“莫要再敲。”威遠在旁邊聽得腦仁疼,“你現在就算是絞盡腦汁,可琢磨不出什麼。”

顧文興連日奔波加上徹夜未免,雙頰都開始凹陷起來,精神有些不濟,扶額片刻,騰的彈跳起來。

“還有珠光粉嗎?”

威遠還以為他講出重要發現,誰知等來的是這句。

“沒有!”威遠氣打不出來,“我覺得你有必要好好和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怎麼回事,你急匆匆的趕回京城,披麻戴孝了半月有餘,敢問顧家的老奴是比你親爹還要重要?”

“行了。”顧文興面露不耐,擺手想要甩開某些畫面,“你該罵昨也罵完了,再唧唧,咋兩就得出去打一架。”

威遠氣急敗壞的站起身,甩袖而去。

嫁禍死刑犯的事進行得很順利,這位世俗的封總兵應該沒少向本地官員私下聯絡行賄,然而衙門定案時,卻只聽顧校尉身邊的親衛隨便說上幾句,便能潦草蓋章。

因為封總兵世俗,顧文興卻比他還要更通人情世故,衙役的大小官員多少都和他有些私交,人死不管身前事,所以自然是偏向顧文興。

不久,朝廷也很快得知這邊的訊息,然而沒多少人在意,因為如今的朝堂也不得安寧。

小皇帝喜新厭舊,又看上了禮部尚書的千金。

然而這位千金早就有訂親,物件是青梅竹馬的戶部侍郎獨自。

兩人早就暗中互送信物,彼此約定終生,現在皇帝橫插一杆,千金自然不願,偏偏她性子剛烈,三番五次的在房中鬧自殺,不是上吊就是割腕,每次都是侍女們及時發現,才沒至於鬧出人命。

朝裡言官紛紛諫言,望陛下三思,不可強人所難。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於是在納她為妃嬪的那日,居然在袖口常有鈍器,侍寢當夜就把皇帝的肩背戳出了個血洞。

太醫院的人在養心殿來回走動,最後金枝玉葉的皇帝才肯幽幽轉醒。

這下算是龍顏大怒,連帶著整個家族都在遭殃。

“傳朕口諭,禮部尚書印博慶之妻王氏次女,以下犯上刺傷龍體,此乃大罪!”皇帝一激動,後背的傷口就會牽扯,疼得他齜牙咧嘴,“立刻派錦衣衛去包抄他家!”

太監小心試探道:“是將他們立刻就地處死?”

“不!”皇帝眯縫起狹長的雙眸,“戶部侍郎的女兒膽敢有本事傷朕,那她就一定有本事付出代價,先關進地牢再說。”

皇帝的龍體比誰都重要,所以顧文興呈上來的奏摺很快就被擱置,內閣的三位壓根就沒能想起來翻開。

以至於後來為什麼突然消失居然不見,也無從得知。

而奏疏此刻正被拿在戶部尚書拿在手中,他對面坐著位年輕的官員,厚重的官服還穿在身上,腰間繫著紫玉帶,他將奏摺放放到桌面上:“有關於顧校尉的就這一本,我提前看過,裡面提到封總兵某日提審刑犯時,無意遭到刑犯的暗算,身中奇毒而亡。”

平平無奇的一封奏書,他實在不知道內容到底有何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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