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清氣朗,惠風習習。

秦璟然正在書房處理公務,視窗一陣翅膀拍打之聲,他抬手,白羽的信鳥帶著異地的風塵,輕輕落在他手腕。

展開信紙,秦璟然讀著讀著,眉峰蹙起。盯著信紙瞧了許久,最後一聲輕嘆,將信紙揉得粉碎。揚聲道:“來人!”

“侯爺。”侍衛應聲而入。

秦璟然道:“傳管事前來。”

“是!”

不到一刻鍾,年長的管事在侍衛的陪同下,匆匆而來。他抹了抹額頭的汗才走進書房,正要跪拜,被秦璟然抬手阻住。

“罷了,你腰腿不好,以後在府中可免去跪拜之禮。”

老管事感動不已:“謝侯爺體諒……”

“我預備前往燕京朝拜天子,三日後出發。”秦璟然道,“至於打點車馬貢品之事,還需麻煩你。”

老管事不由得疑惑,往年朝拜天子,都是在一個月後才出發,這次怎麼……他不敢多問,揖道:“小人這便去佈置。”

秦璟然擺擺手:“去罷。”

待管事離開,書房中僅剩秦璟然一人,他沉默半晌,從懷裡摸出一隻半舊的錦囊,裡面封了一縷髮絲,由紅色絲繩綁著,繩子依舊鮮紅,一如他多年來,從未淡卻的思念。

耳畔,恍惚響起少女乾淨的聲線,帶著輕盈的笑意。

――待我長髮及腰,將軍歸來可好?

秦璟然一陣恍惚,猛地攥住心口的衣服,面色發白,青筋凸起。

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她出嫁那日,抑或是隔著萬水千山,得到她逝去的訊息之時。

每每想起,心臟便一陣痙攣,痛得無法呼吸。

二十一年前,八月初一,天高氣爽。

清早,秦璟然正在校場練習騎射,家僕匆匆跑來,道:“少爺,您怎麼還在這裡?快回府吧!將軍和夫人等你出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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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璟然一臉茫然:“出發?去何處?”

“小人也不清楚,總之,您快回去罷!”

他策馬賓士回到府中,剛至門口,便見車馬俱備,父親扶著不住抹眼淚的母親上車,見他回來,安慰了母親幾句,轉身上馬,揚鞭道:“出發!”

車馬飛馳,一路奔出城門,掠過村鎮,五日後,來到不知名的江南小鎮,停在一個寧靜的院落前。

秦老將軍下馬敲門,只輕輕一叩,門便開了。一股涼風穿堂而過,吹動滿院縞素,空氣中隱隱傳來的煙火香燭的味道。

乍見此景,秦夫人一個趔趄,伏在丈夫懷中,低低地哽咽起來。

天色漸暗,院中一片寂靜。

行至正廳,廳門半開半掩,抬手推開,少女素衣的背影映入眼簾。她跪在地上,似乎並未察覺到外面的動靜,抬手提起酒壺,將杯子添滿,放到靈前。空氣中響起她春風化雨般的嗓音,在昏暗的室內,顯得有些清涼。

“母親此時應當過了三途河罷。你總說父親在那處等你,而今團聚,必定是欣喜的。”

聞聽此言,秦夫人再也忍不住,撲上去抱住少女。

“我苦命的清兒,我們來晚了!”

少女似乎才注意到旁人的存在,看看抱著自己的婦人,慢慢回過頭來,再望向立在門口的眾人。

秦璟然永遠忘不了少女回頭的瞬間,素淨的臉龐,微涼的眼眸。一身素衣的她彷彿誤入凡塵的仙子,隨時會羽化而去。

可曾有這樣一人,你與她分明是初遇,可是在你看來,卻似隔了幾個世紀的重逢。

那是少年秦璟然,與左雲清的初遇。

秦左兩家是世交,兩家的孩子打小便定下親事,奈何左家被捲入宮變,本該滿門抄斬。幸而左家家主有遠見,早早將妻兒送走。十幾年來,左夫人隱姓埋名撫養女兒,許是料到自己時日無多,左夫人於病榻之上修書一封,說是希望秦將軍與夫人念著當年兩家的情誼,幫著照顧雲清。再不敢提當年定下的親事,只求雲清能夠平安。

將軍府收到此信,秦夫人一聽故友病重,當即出發,一路緊趕慢趕,終是晚了一步。

秦夫人提出接左雲清去將軍府,左雲清堅持服喪一年,最後,秦將軍帶著秦夫人歸去,留下秦璟然陪同左雲清守孝。

一年後,到了約定的去將軍府的日子,左雲清去母親墳頭作別。一杯清酒撒下,旁邊撲通一聲,左雲清詫異地看著跪下來的少年。

“你不必……”

“雲清,”秦璟然盯著墓碑上的銘文,一派肅穆,耳根卻莫名紅了,“我……我一年前見到你,我便心悅於你。如今當著岳母的面,秦璟然想問你一句,你……可願嫁給我?”

說完這番話,少年整隻耳朵紅得能滴出血來。

良久,少女沒有回應。他慌忙轉過臉看她,只見她秀眉微蹙,道:“說話的時候老盯著那石碑看,我還以為,你在同石頭說話呢。”

“我……”少年一著急,脫口而出,“雲清,秦璟然喜歡你,你可願嫁給他?”

少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他越來越慌,扣住她的肩頭道:“雲清,我是認真的!”

“傻瓜……”少女伸手抱住他,將臉埋進他懷裡,低聲道,“你都叫“岳母”了,我還能不答應?”

秦璟然怔住,低頭看著少女如雲的墨髮。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刻。

他取出一根紅色絲絛編成的發繩,換下少女綰發用的白色簪花,將紅繩結在她髮梢。

少女把玩著髮尾,分明一臉喜悅,嘴上卻道:“這紅繩真醜!”

他有些無措。這些天他織了很多,這個已經是最好看的。“要不然……你把這個給我,待到了燕京,我給你買更好的……”

“誰要你買的!你這呆子,既然送了我,哪裡有收回去的道理……”

回去之後,秦璟然才曉得京城的局勢已經大變。他最好的朋友――二皇子墨青溟被貶。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參與墨青溟的計劃,將將軍府拉入皇位爭奪的漩渦,所幸他最後勝了。

那人登基之時,同時封了皇后。華蓋遙遙,儘管相距甚遠,他仍是一眼認出那個身影。

那個立在新帝身側的,鳳冠霞帔的,不是她又是何人?

秦璟然死死地盯著她,她挽著新帝的手臂,不急不緩地經過,目不斜視,彷彿不曾注意到他。

他懷裡藏著一隻錦囊,那是她昨日送來的,那番話猶如鋼刀,字字剜在他心頭。

“當初應了你,不過是因為我孤苦無依,而你是將軍獨子,何等顯赫。如今,卻不同了。殿下明日便要登基,若應了他,我便是皇后,再沒有比這更加尊貴的。璟然,在你身邊,我固然欣悅,最多只能做個將軍夫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富貴權勢。”

他沉默良久,道:“自古帝王多變,隻身入後宮……清兒,你可想好了?”

她輕輕一笑,一如平日衝他撒嬌那樣,帶了些頑皮,“殿下喜歡我,他會保護我的,你不必擔心。”

他喃喃道:“這就好,我也能放心了。”

……

他不記得那天是如何回府的,只知道醒來時,宿醉帶來的頭痛尚未散去,天子的詔書已經傳入府中,道是秦將軍輔佐有功,特封為南郡侯,即日赴任。

南郡……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將最富饒的一塊土地封給了他。

那可是,天璃境內,離燕京最遠的地方。

城門在背後緩緩閉合,他坐在馬上,摸出懷中的錦囊,將柔軟的青絲在指尖繞了一繞,發出一聲低笑,無悲無喜。

……江南晚來客,紅繩結髮梢?

“所以,”芳草居的西廂房裡,秦懷瑾道,“你給我講我父侯的感情史,與我為永樂公主頂黑鍋,有幾文錢的關係?”

“永樂公主是先皇后左雲清的女兒,”池幕道,“即便你不救,南侯也不會坐視不理。南侯早晚都要逼宮,我不過是為你們提供了一個契機,將計劃提前了一步。”

“也罷,反正父侯是要失敗的,”秦懷瑾道,“我答應你,條件是,此事結束後,你護送我與阿潯前往東澤,為我們尋一個安身之處。”

池幕神色一動:“東澤?”

“在你看來,這有難度麼?”秦懷瑾反問,“你莫不是東澤皇帝的下屬?”

“世子比在下所預想的,更加聰明。”

秦懷瑾點點頭:“噢,原來你把我想得很蠢。”

“世子說笑了。”池幕道,“你的條件,在下答應。只不過,在下有兩個疑問。”

“你且問。”談完正事,秦懷瑾繼續剝橘子。

“世子怎知南侯會敗?既知會敗,為何不加勸阻?”池幕問道。

“這個麼……”秦懷瑾拿起一個橘子端詳了一番,似乎在考慮從何處入手,“父侯不是真心造反,否則,當年何必離開京城。皇后逝去之後,他的心也跟著死了。哀莫大於心死,我看著他日復一日地消沉下去,如同行屍走肉,還不如早些解脫。”秦懷瑾將橘子剖開,細細地挑乾淨,一瓣一瓣餵給江潯,專注得旁若無人。

池幕輕咳一聲,道:“世子當真豁達。若無別的事,在下告辭。”

秦懷瑾頭也不抬,敷衍道:“慢走不送。”

吃完橘子,秦懷瑾還要再剝一個,手腕卻被輕輕握住。

手腕卻被人握住。

江潯道:“主子,我吃飽了。”

他心情好的時候喜歡喂她吃東西,心情不好也會一直給她吃東西。

秦懷瑾對著自己的手腕沉默了會兒,伸出手,慢慢抱緊江潯,臉埋入她肩窩,有些撒嬌地道:“阿潯,你會一直陪著我,對嗎?”

江潯反手抱住他,輕輕“嗯”了一聲。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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