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親眼目睹了孝睿皇帝假借拜祭之名前往相國寺拜送子觀音, 爾後, 又在御駕回宮的途中詔了昭和郡主到帝輦上一番臨幸,甚至於,在下帝輦時, 皇帝竟然敢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脫了自己身上的那象徵帝王身份的袞冕來裹那昭和郡主赤 裸的身體, 於是,朝堂中很快便有了新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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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本就因著“廢后”一事鬧得不可開交的群臣, 如今更是鬧得如同一鍋粥。本以為殷皇后是殷太后的侄女, 殷太后對廢后一事一定是投反對票的,可誰知,朝中倚靠著殷太后勢力的朝臣, 全都無一例外地上疏同意廢后, 這便使得殷太后和國丈大人兄妹在廢后一事上,徹徹底底地撕破了臉。

而那新的爭論, 無疑正是探討, 究竟昭和郡主有沒有資格被立為皇后。

在群臣看來,昭和郡主與孝睿皇帝同為皇室血脈,到底是堂兄妹,。皇室堂兄妹自大漢開國以來還沒有過聯姻的先例,所以, 將昭和郡主立為皇后在禮法上絕對是極為不妥的,雖然,也有人猜測, 陛下數年來對青州兵權一事頗為頭疼,而這昭和郡主竟然有能耐收服了青州數十萬士卒,又不費一兵一族打退了北夷的進攻,立了昭和郡主為後,也就不用擔心青州會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了。陛下此舉,也實在堪稱是用心良苦,可以理解。但後來,因著不知哪裡傳出的流言,這一猜測便就令人難以接受了。

那流言說,孝睿皇帝原本將昭和郡主許給了葉家的長子,在送嫁途中逼 奸了郡主,擔心葉家發現郡主非完璧之後不服氣,才以郡主假死一法取消了賜婚。未曾料想,郡主在徽州時與那墨蘭塢的向家神醫無意邂逅,早已兩心互許,暗生情愫,可陛下卻因著青州的兵權,不肯成全,還故意在眾朝臣面前羞辱郡主,爾後,更是枉顧倫理,將郡主禁錮,寄望以立皇后一事來平息青州衛王府眾人的怨怒。

流言與輿論的力量是相當強大的,原本睿智的蕭胤,不過數日之間,便被醜化成了一個人面獸心的昏君。可惜,這些流言,身在內廷的驀嫣卻一無所知。

兩個月之後,不顧群臣的反對,蕭胤終是將廢后的詔書詔告天下了,把皇后殷賽雪被貶為“安慈仙妃”,送入慈雲庵,青燈古佛,代發修行。

那一日,國丈殷鉞旒稱病,於晨間朝會上請辭未果。

那一日,蕭胤第一次當面命群臣廷議立昭和郡主為皇后一事。朝臣大半的官員皆是反對,同意者寥寥無幾,有的人甚至不惜以死諫言此事的不可行。蕭胤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面無表情地命人將那些直言不諱的言官們拖出奉天殿,毫不留情地當眾施行廷杖。

打板子的聲音和哀叫聲此起彼伏,朝堂之上一片混亂,最後,鬧劇無法收拾,蕭胤便任由那廷杖施行,自己黑著臉退了朝。

也就是那一日,便是百日之期的最後一晚,驀嫣無意中發現,蕭胤不知何時,竟敢公然將她的畫像掛在御書房最顯眼的位置上。

默無聲息地,她扯下那副畫像,只覺得那畫像裡的根本就不是自己,不過是一個被徹徹底底欺騙卻還自以為是的笨女人。

他把她的畫像掛在御書房裡做什麼?

他真的想要立她為皇后嗎?

可是,他心知肚明,她如今最想做的便是離開他,躲得遠遠的。

在把自己裝扮得高深莫測上,他素來都是個行家裡手。

他究竟有什麼謀算,她已經不想再去猜了。

曾經,她問過他,倘若有一日,她猜不到他的想法,她該要怎麼辦,可他卻並不在意。老實說,他的思維和腳步,她到後來已經跟得越發吃力了,那麼勉強地揣摩他的心思,為的只是希望,她算得上是和他心有靈犀的女人,可是現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她神思恍惚,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幾時回到養心殿後殿寢房的,總之,蕭胤進寢殿的時候,發現她正拿著那幅丹青,坐在床沿上發愣,雙眼無神,看到他的身影,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眼眸裡沾染的是一抹說不出的恐懼。

他便就站在原地,並不靠近她,只是隔著那再也跨不過去的鴻溝,靜靜地看著她。

“明日便就期滿了,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你放我走吧。”終於,她垂下頭,開了口,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言辭更近乎於是含糊不清的低喃,語調之間溢滿了悽酸的滋味,還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憊。

無數次想象過她要求離開的那一幕,可事到如今,不過短短一句話,卻如千鈞巨石一般沉沉壓在他的心頭,碎心裂肺的疼著,不負重荷。

那種痛,比長壽閻王的折磨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放你走?”他咬緊牙關,逼著自己殘忍地開口,聲線沙啞異常,可是卻仍舊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傷人的話,那麼清晰,夾雜著冷笑:“驀驀,你打算要去到哪裡?你那麼聰明,無論誰得了去,都會成為朕的心腹大患。”

她輕輕瑟縮了一下,依舊垂著頭,眸一閉,驀地狠狠抽了口氣,然後,她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強忍著睜開殷紅的眸子,抬起頭來,眼眸中一片如水的平靜:“你不是早就打算好要送我去墨蘭塢換解藥的麼?”

“你倒真是聰明。”蕭胤背過身去,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或者說,他不敢去看她眼裡那令人心顫的絕望,只是緩緩道出那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向晚楓不是寄望讓你去做向家的當家主母麼?朕本來可以成全了他,可他處處與朕作對,實在令人心煩,如今,破了你的身子,朕看他還怎麼有臉讓你做當家主母!”

聽他這麼絕情決意地回應,她突然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整個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

“我其實從來都沒打算要去做什麼當家主母。”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再度開口,滿臉茫然,即便是強撐硬忍,可尾音仍舊是哽咽了下去,氣息難以順暢:“我本打算和你留下點回憶,然後便和向晚楓回徽州,即便是為奴為婢也沒有關係,我甚至天真地希望能得一個你的孩子……”她嘴裡喃喃地絮絮叨叨著,語無倫次,毫無重點,不知為什麼,突然冒出了他毫無預警地一連串言語:“我猜,你有心上人的吧?雖然我沒有見過她,可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歡她,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或許她需要我的身份地位來坐穩皇后的位置,金蟬脫殼,多好的辦法,我就是那一層醜陋的外殼,沒了利用價值,也就可以扔掉了……”

原來,她以為他愛的是別人麼?

“你說的不錯,朕的的確確是有一個心上人,為了她,朕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苦苦一笑,轉過身來,也不知是真情流露,還是意有所指,只是就著她的胡思亂想,順遂地繼續往下:“驀驀,朕這樣對你,你恨朕嗎?”

原來,他說他沒有心,這是真的。

他的心早已經給了別人。

原來,他喜歡的是與她不相干的人,從來就不是她。

“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再愛你了。”她搖搖頭,垂下眼,看著手裡的那幅丹青,素來顧盼有神的眼眸已經變得呆滯,裡面有一片誰也窺不見的氤氳:“或許應該說,我一無所有,我已經再也愛不起你了。所以,請你放我走吧,為你做的一切,就當是我心甘情願報答你曾經數次救我的命,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見你。”

曾經,那麼希望每天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他,可現在才明了,他那麼高高在上,即便是看見了,也永遠是她觸控不到的,無法佔有的。她為了擁有與他有關的回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如今已是一無所有,遍體鱗傷。

在知悉他心有所屬之後,她,還能拿什麼去換取他的愛?

說到這裡,想到這裡,她終於哽咽了,眼淚再也忍不住,徐徐地奪眶而出。

他為這副丹青命名為“至愛驀驀”,原來,也不過是在做戲罷了。

她何德何能,怎敢自詡是他的至愛?

一直以為,在她和他的故事裡,她就是那無敵天眷顧的華麗女主,可而今才明白,原來,女主另有其人,自己不過是被人玩弄得灰頭土臉的炮灰女配,用以襯托男主對女主的情深意重。

作為犧牲品,不正是女配的最佳職能嗎?

她伸出手,抓住那副丹青,決絕地將其撕裂,那笑著的眉眼,那幸福的表情,看著他親筆描摹出的畫面,在她的掌中成了一塊一塊的碎片,再也難以拼湊回原形。

“那你以後想看見誰?”蕭胤看著她一邊撕著那幅丹青,一邊淚流滿面,哭得像個孩子,似乎是有什麼話,幾乎要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卻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嚨口,化成一股難以吞嚥的抑鬱。可是,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陰影般無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無處可逃,只能壓低了聲音詢問:“向晚楓麼,葉楚甚麼,還是聶雲瀚?又或者,是蓮生?”

“無論看見誰都好。”漸漸地,她開始泣不成聲,幽幽咽咽,眼淚不斷地往下淌,心底空蕩蕩的一片,從未有過的脆弱,從未有過的無助。“我想嫁一個大夫……我愛的那個男人……叫做凌青墨……不是蕭胤……他是個大夫……他……”到了最後,那嗚咽和著眼淚,她再也無法說出完整的字句。

強壓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與不捨,臉上掠過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氣,嘶啞地開口,沉痛而艱澀地繼續訴說著那傷人的言語,一字一頓地想提醒她清醒些:“這世上,根本從來就沒有凌青墨!”

“沒錯,我愛的,不過是我自己假想出來的一個男人。”像是真的被他的言語給驚醒了,驀嫣微微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臉上染上了淺淺的笑,笑容在那淚痕未乾的臉龐上,悽美得如此驚心動魄。“他對我說,雖然他落難身無分文,可是他養得起我,他對我說,他會為我做最妥善的安排,他說……”說到這裡,才覺得那麼詞窮,原來,他對她的承諾那麼少那麼少,他對她說的情話,也那麼那麼少,好不容易,才揪住了一句勉強算得上情話的言語,用以自我安慰:“他說他喜歡的是像我這樣的女人,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每一個彼此相處的片段都在她的眼前層疊交錯,錯綜成了混亂而模糊的一片。

曾經,她躺在離他的心跳最近的地方,被他緊緊地抱著。曾經,他們同甘苦共患難,在那白雪皚皚的噶達貢山上相依為命。曾經,她以為她得到了這個眉眼溫柔的男人,他會用一生溫暖她的每一個夜晚,可現在,她才明白,他的溫柔,從來都不是屬於她的。她記得他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眼神,然而,這一切卻不曾得到意想中的結局。

她就這麼恍恍惚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他,只覺得與他之間已經隔著萬水千山的距離了。無意識地揚起手一扔,那副丹青的碎片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她的自以為是的愛情,如同噶達貢山上的雪,天氣轉暖了,便就消融了,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

所謂的至愛,至此為止,被證明出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那言語中的悽然與無措像一把利刃,猛 插 進他胸口,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不要再說了!”他狠狠地喝斷她的言語,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將她按倒在床榻上。

“又要做嗎?”她輕輕推開他的手,喃喃地詢問著,坐起身開始很自覺地脫 衣 服,一件一件,像是毫無知覺,直到在他面前褪掉了所有的衣物,這才輕輕問一個讓他心痛如絞的問題:“陛下,你和我做這件事,你的心上人難道不介意麼?”

“她不介意的。”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說出這一番話來的,只覺得每從唇縫中擠出一個字,他的心就似被割了一刀,錐心刺骨的疼:“朕為了她,已經把能夠做得到的全都做了。”

什麼做得到的都做了,這其中也包括為了自己愛的人,所以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利用和傷害愛自己的人麼?

不僅是傷害著肉體,更是凌遲著尊嚴與靈魂。

“是呵,什麼都做了。”她並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只是茫然地點點頭,明明已經是初夏的天氣了,可她卻冷得瑟瑟發抖,只能無助地抱緊自己的雙臂。

是呵,當沒有人願意溫暖她的時候,她至少,還能自己溫暖自己。

住在內廷的那些年裡,唯一對她好的沈若冰死了,她就像是雨夜裡被淋溼的小貓,悽然地尋覓著安身之所,可是那雨夜的盡頭一片漆黑,沒有溫暖的懷抱願意收留。她只能掙扎著,殘喘著,無聲地哀鳴著,一次又一次憑著雜草一般的韌性,讓自己活下來。

直到,他來了,在那個寒冷的雨夜。

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救了她的命,留下了煎好的藥。那溫熱卻也苦澀的藥,是她最眷戀的味道,昏迷時,他溫暖的懷抱,是她最眷戀的倚靠。原本,她以為他是宮廷裡的御醫,為了他,她在這內廷裡默默忍受那些宮娥太監的欺負,只是為了有一天能見到他的真面目。後來,她與他有了交集,她知悉了他的身份,她便以為,他的懷抱會是她的歸宿,可是——

她錯了。

他不過是因著有利所圖,才大發慈悲地救了她,爾後,他就把她這只遭雨淋溼的貓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他玩弄夠了,就將她扔進湖泊裡,看著她掙扎,看著她滅頂,沉入湖底之時,她透過那水面,也只看到他冰冷的眼神,和那仍舊溫柔的眉眼。

看她瑟瑟發抖,他終於忍不住,上前緊緊地抱著她,感覺到她無法抑制的顫抖,她埋首在他的懷裡,綿延不斷的眼淚溼了他的前襟。

本以為他的心早就痛得沒有感覺了,可是,卻還是被她的哭泣給絞得疼痛無比。

驀驀,驀驀,不要再哭了!

你把我的心哭碎了!

他雙眸暗淡,無聲地吶喊,可是卻怎麼也喊不出聲,只能看著她無助地哭,像是要就此流盡一生的眼淚。

他能留給她什麼?

只是眼淚嗎?

抱了她上床榻,他啞著嗓子,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的一乾二淨:“明早,朕會通知尉遲非玉接你回親王府,過幾日便會安排你去墨蘭塢換解藥,記住你說的話,這一切都是你自願的,沒有人逼你!”微微的喘息了一下,似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貼著心尖滑落,可他卻無意去辨識,只是咬咬牙,說出了最後的訣別語:“明日,你我海角天涯,各安天命,再無瓜葛,永不相見!”

直接將她翻做那背對的姿勢,沒有任何的前 戲,他便撩起衣袍挺 身而入。

驀驀!

驀驀!!

驀驀!!!

每一次,他便喚著她的名,像是要把這兩個字篆刻進心裡,永生永世也不遺忘。許是情緒受了影響,也許是最近毒發太過頻繁,難以支撐,他做得很辛苦,冷汗像是水滴一般往下淌著,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背脊上,像是無聲的眼淚,可是,他卻還是不顧一切地用盡全身力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直到,那預料中的浪潮來臨,最緊要的關頭,他竟然還能分神,狠狠以手指戳上她的百會穴,用僅剩的內力震出那幾根刺入她背部幾個重要穴位的“涅針”……

萬籟俱寂,一切歸於平靜,他起身將她的身子清理乾淨,回到床榻上之後,便摟著要親吻她,可她卻翻過身子背對著他,逃避他的親吻。

“不要再吻我。”她微微顫抖著,那無論他怎麼想辦法調理也養不胖的身子無助地蜷成一團,只能泣不成聲地拒絕:“我不想用一輩子來遺忘你給我的陰影。”

蕭胤黯然了,那一刻,他不敢像之前那般強硬地掰過她的身子為所欲為,他只能靜靜地看著她顫抖的背影,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已是沒有資格再安慰。

默默地起身,他無聲地撿拾起那地上散落的丹青碎片,一片一片,像是收拾著他殘破不堪的心。

許久許久,等到她終於哭累了,睡著了,他才敢再上床榻,伸手緊緊地抱著她。

只是再抱最後一晚了。

明日天一亮,她就不再屬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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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許是幾個時辰,也或許只是很短的時間,醒來的時候,窗外依舊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幾分噬骨的寒意,涼涼地沁在心間。床榻畔的琉璃盞中,紅燭已幾乎燃盡了,只餘下微弱的昏黃,層層堆簇的垂淚,凝成殷殷的赤紅,乾涸在琉璃罩上。當燭終於燃盡,火焰顫巍巍地輕輕搖晃,爾後無聲地熄滅了,只餘一縷青煙。溶溶的月光透進來,清輝照影,水一般流淌著,像是要將所有的一切都淹沒,自以為是的盤踞著整個的空間,再沒有任何的縫隙來擱置真實,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夢,一場虛無的夢。

蕭胤照例抱著她,那手臂仍舊有力,那懷抱仍舊溫暖。

可是,他已經不再是她的了。

也或許,他從來就不是她的。

輕輕地嘆一口氣,她正打算要掙脫他的懷抱起身,卻發覺他蹙起眉,面孔上顯出一種淒厲而痛苦的神色,豆大的冷汗瞬間便冒了出來。

“不要……不要帶她走……”他雙眸緊閉,緊緊地抱住她,幾乎要將她勒得喘不過氣來,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不要……驀驀……驀驀不要去……”

驀嫣眯起眼來看他,越看越覺得噁心,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都已經把一切講明說清了,何必還要演這種做噩夢的老套戲碼?她看在眼裡,只覺得那麼假,那麼虛偽,那麼令人厭惡。

趁著這個機會,她擺脫了他的懷抱,起身穿好了自己的衣服,靜靜坐在一旁等著。

等著天一亮,她就可以永久地離開他了。

以後,即便是死,也不想再看見他。

本以為,她等不了多久,可是,天久久地不亮,蕭胤也久久地不見醒,其間,她甚至看到他抽筋似的演了好幾次做噩夢的戲,叨唸的全是她的名字,那麼不像是演戲,卻也那麼像是在演戲。

她覺得自己有點心軟,可是,轉頭看著那桌案時,心又硬了起來。

以往,她每次醒來,那桌案上都照例是放置著一碗礙眼的避孕藥汁,可今天,也不知是她醒得太早,還是他忘記了,桌案上空無一物。

她記得她當時是怎生的天真,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不喜歡她,又怎麼會稀罕她給他生孩子?

他的子嗣,是要留給他的心上人生育的吧?

他的心上人是什麼模樣?

能讓他如此費盡心思的女人,一定是風華絕代的吧?

她又怎麼比得上?

她不過是捧著自己的心討好地匍匐在地上,而他,看也沒有看一眼,一腳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

頸間有什麼涼涼的東西,她本能地摸了一摸,竟然摸到了他給她的白玉珏。

扯下那塊白玉珏,她淚如雨下。

曾經,她以為這是定情信物,曾經,她那麼珍愛,如今,也是時候還給他了。

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蓮生的話來——

“在他眼裡,還有哪一個女人能比主人更乾淨?”

原來,於蕭胤而言,她也不過就是一個乾淨的娼 妓罷了,而這白玉珏,沒有情,算什麼定情信物?充其量,也不過是他隨意打賞給娼 妓的小玩意兒而已。

應該還給他了,從此,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將白玉珏塞在他的枕下,她正襟危坐,心如死水。

終於,天亮了,蕭胤也醒了。看著她早早地起身等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神情淡漠地喚了朱泓梁進來,交代了一些事宜,便不耐地揮揮手,示意其領著驀嫣去太和門的側門等待尉遲非玉。

驀嫣起身,跟著朱泓梁打算出去,臨出門之時,她轉過身,跪下,緩緩地道了一句:“謝陛下恩典!”

是的,謝謝他給她的情傷,謝謝他給她的侮辱,也謝謝他教會了她人生最寶貴的一課——

永不要感情用事!

看著驀嫣最終頭也不回地離開,蕭胤低下頭,從衣襟裡摸出一撮交纏的髮絲,緊緊攥住手心裡。

那是在青州的那一晚,他與她結在一起,卻被不知情的她給剪掉的一撮頭髮。

當時看來沒什麼,可現在想來,竟然就像是一種不祥的預告。

他與她的情,到底是難以善終的。

夫妻結髮受長生,他與她結了發,那麼,她便就是他的妻了,可是,他卻不是她的夫。

驀驀,驀驀,他的驀驀,他永遠都是她的狸貓。

可是驀驀,驀驀,他的驀驀,她,已經不再是他的驀驀。

一生至此,一無所有。

那抓不住的幸福,那再不敢奢求的幸福,那已經碎成一地的幸福。

他的起居注上,只有她一個人的名字,他可以為了她,放下經年累月的所有仇恨。

他永遠記得,是她,在他毒發昏厥的時候,一直守在他的身邊,是她,為了他去偷雞摸狗,與野獸搏鬥,是她,昏昏欲睡之時仍舊惦記著他,怕他冷。是她,明明自己傷勢未愈,卻還忙碌著為他燒好了一桶沐浴的熱水。是她,為他洗手作羹湯,讓他從未被溫暖的心在她的身上融化。

他永遠記得,那一日噶達貢山上的雪,他發誓,他要用一生來真心對待這個女子。

可是,他的一生,哪裡足夠給她幸福?

他的驀驀,他唯一的女人,當他不能再給她幸福,那麼,就讓他為她做好一切的安排,把能夠留給她的,全都留給她,然後,讓她在別人的懷中去尋找幸福吧。

早已沒有了退路,所以,他趕盡殺絕,徹底狠心,從不敢奢想她的原諒。只是,他這一生,還能為自己留下點什麼?他不想就這麼變成皇陵裡的一捧塵土,不想就這麼變成史冊上一串乾瘦的文字。如果可以,他想要活在她的記憶中,活在她的愛情裡。

可是,他的活在她的記憶裡只會讓她傷心,他的離開會讓她痛不欲生。這個他唯一珍愛的女子,她愛人愛得那麼不留餘地,逼不得已,他到底是狠下徹頭徹尾地傷了她。

他的驀驀,讓她恨他,這樣,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吧。

只有這樣,她才會真心地投入別人的懷抱,無論是誰都好,只有這樣,當某一天,她得知了他的下場,才不會傷心流淚,不會難過哭泣,可能至多只是恨恨地冷笑一聲,暢快淋漓地罵一句“老天長眼”。

無論如何,向晚楓會好好照顧她的,他能做的,只是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離開,再沒有回頭。

他的驀驀,從今往後,再也不是他的。

還會有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溫暖她手腳冰涼的身子,喚她一聲“驀驀”?

自從離開青州回到京師,他便就沒有再睡過一個好覺,他每一晚都在重複地坐著同一個噩夢。

在夢裡,他看到了她的孃親,那不過是為了見他一面,便被殷太后以毒酒害死的孃親。他的孃親溫柔地笑,他的孃親說一個人覺得寂寞,想要驀驀去陪她。而他,眼睜睜地看著孃親牽起驀驀的手,他眼睜睜地看著,驀驀對他揮手道別,她對他說什麼,可是,看著她的嘴在動,他卻什麼也聽不見!

他伸出手去,終於抓住了她和孃親,可她卻冷得像是冰雪鑄成的,令他膽寒。終於,他鬆開了她,抓緊了孃親的手。

那一刻,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孃親,不要帶走驀驀,如果你真的寂寞,就讓我來陪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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