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嫣滿臉錯愕,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該要如何對向晚楓解釋,正暗自叫苦,卻不料,向晚楓很是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別有深意,又像是毫無意義,爾後,便自顧自地轉身離開,上了自己的那輛馬車。

驀嫣拍拍胸口,猜想向晚楓或許是什麼也沒有聽見,所以,才會這麼淡漠無言。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聽見了,依照他這麼倨傲的性子,應該也不會自動地把她話中的“大夫”和“醫者”理解為是在影射他才對。

夜間,野外的風刮在身上,突然就冷了起來。

驀嫣抖手抖腳地爬上馬車,卻見蕭胤仍在看書,對她視若無睹,似乎方才的糾葛只是存在於她的幻想中,並不曾真的經歷過一般。

依舊蜷縮在那個角落裡,她靠著車壁,閉上了眼,分明覺得很累,可是卻一直恍恍惚惚地,怎麼也睡不著。她正在閉目假寐培養睡意之時,突然敏感地感覺到馬車裡的燈光暗了很多,隨即悄悄眯縫著眼窺視,卻發現原本車壁上亮著的六盞油燈,如今,已只剩下離蕭胤最近的那盞油燈還亮著。蕭胤仍舊手不釋卷,一動也不動,全然不知他是幾時起身滅了掉了其餘的五盞燈的。

昏黃搖晃的燭火之下,他修長的身軀斜斜地倚著小幾,皮膚似乎也被那微弱的光渡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顯得眉梢眼角更是俊逸。那雙黯沉的深瞳如今很恬然地膠著在手中的卷冊上,滿漾著迷離幽光,清淡而飄忽,他整個人看起來,有股沉穩安定的氣質,猶如是一塊泛著溫潤光澤的上好古玉,迷人卻也不炫目,含蓄卻不容忽視,無聲地散發著獨特的光彩。

常聽人說什麼“君子如玉”,可是,這一刻,驀嫣卻很是懷疑,眼前這個男子,根本就稱不上是個君子,卻不知為何,偏偏也能散發出玉一般的光澤。

她就這麼眯縫著眼,悄悄地看著他的面容,很久很久,直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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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前一晚吹了夜風有些受涼,還是偷窺蕭胤偷窺得太久,總之,第二天一整天,驀嫣都覺得昏昏沉沉的,坐得太久便就頭昏腦脹,可躺著又氣短胸悶,只好可憐兮兮地躺一會兒又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又躺一會兒。

也不知蕭胤發什麼瘋,竟然莫名其妙地下令護送靈柩的隊伍全速趕路,連晌午的乾糧也命各人在車上或是馬上自行解決,不得隨意停下來。就這樣,傍晚時分,他們順利到達了雍州,宿於葉家在雍州說設立的商號別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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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之時,驀嫣這才突然想起,離開徽州之時,蕭胤似乎沒有沒有將她代步的輪椅帶走,那就意味著,她只能靠著自己的雙腿了。

待得蕭胤下了馬車之後,她也強撐著下去。許是在顛簸的馬車上呆得太久了,她的腳剛沾到地,便是難以控制地一軟,幸好及時扶住馬車,才沒有狼狽地摔倒。

蓮生跳下馬車時正好看見這一幕,立刻快步上前來,伸手便要攙扶她:“主人,還是讓我扶你進去吧。”他的表情很漠然,言語裡也不見一絲情緒起伏,似乎真的是只把這一切當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可是,驀嫣揮開了他的手。

“你能扶我一輩子麼?”她低垂著頭,不是沒有看見在一旁等待的蕭胤和向晚楓。向晚楓蹙著眉,似乎是有些不耐,而蕭胤則面目平靜,一派淡定從容的樣子,黑黝的眸子平眺別處,蓄意漠視她的存在。

那一刻,她只覺得他們的目光都很刺人,令她很難堪。

“我總得要學著自己去走才行。”她沒有看向蓮生,只是低低地說了一句,便接著咬著牙,硬逼著那多年來不曾做過劇烈運動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往外跨出去。

到底是晃盪不穩的,一腳踩下去,她甚至不太能感覺到腳底是否真的踩到了地面,一個不慎,眼看便要跌倒在地——

一雙有力的手臂在最後的關頭攬住了她的腰,解救她擺脫了即將來臨的更難堪的窘境。

果不其然,正是蕭胤。

“陛下身子矜貴,怎麼能紆尊降貴來攙扶臣妹?”驀嫣垂下眼,不再看他,只是在他懷裡輕輕掙扎,用只有他們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話:“這實在是與禮不合。”

聽著她負氣意味如此重的言語,蕭胤那雙深瞳洶湧的明滅了一下。“驀驀,你是不是非要和我鬧彆扭不可?”輕柔如風的呢喃,拂掠耳畔,可是,卻似乎飽含著無法忽視的怒氣。說完,他沒有理會旁人驚詫的目光,將她打橫抱起,直往商號別院的內院而去。

心裡明明對他此刻的體貼舉動激盪不已,明明恨不得眼前這條路可以長得一輩子也走不完,明明就是想用這種任性的倔強逼他無法忽視他,可是,此時此刻,她卻仍舊強抑著心底的顫抖,不住地輕輕掙扎:“你放我下來吧,你——”她開了口,想裝作漠然,卻怎麼也沒辦法偽裝得足夠像,最終,眼眸中帶著為難,她遲疑了好一會兒,只能低低地喟嘆道:“你總不可能抱我一輩子的。”

“我知道你想靠自己。”蕭胤雨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她一眼,眉頭稍稍一蹙,接著又不動聲色地舒展開,只管抱著她往前走:“不過,靠自己不是這般逞強就行的。”

驀嫣不再掙扎,只是出其不意地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緊緊地抱住。

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他的懷抱,她並不陌生,可為什麼,此刻就那麼的撼動她的心房?葉楚甚曾抱過她,聶雲瀚也抱過她,可為什麼,她偏偏對如今這個懷抱特別眷戀?

眸間浮起一層極薄的水霧,悽婉卻也堅韌,她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恨不得就這麼被他抱著,直至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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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蕭胤會將她抱到客房區休息,可是當蕭胤將她抱到除了床榻之外,還放置著一個大浴桶的房間裡時,驀嫣愣住了。

那浴桶很奇怪,下半截似乎是被鐵皮包裹著,架在一個火爐之上,淡藍的火焰懶洋洋地舔著浴桶的底部,而浴桶裡則裝滿了藥味刺鼻的湯藥。這一刻,她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蕭胤執意要在今日傍晚趕到雍州的原因了?

“你應該感激的人是楚甚。”像是看穿了驀嫣的心思,向晚楓慢條斯理地攪合著手裡的一個器皿,裡頭裝著的是驀嫣並不陌生的東西——黑糊糊的藥泥:“他一下了九嶷山,便命人在雍州葉家的商號裡備上藥材,將這沐浴的湯藥熬煮了足足二十日,專等你來。”

“瘋瘋,你不是已經解了我身上的毒了麼?”一見到那黑糊糊地藥泥,驀嫣便想起向晚楓曾說過的話——藥泥裡混合著無數的蟲屍,頓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噁心感油然而生:“為什麼還要在臉上敷這藥泥?”

“你身上的毒,的確已經解了,但不是我一個人解的。”向晚楓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答非所問,黑眸閃過幽暗的光芒,深沉得教人猜不出情緒:“或者說,表面是我解的,但實際上,另一個人功不可沒。”

“請原諒我思維不夠跳躍。”驀嫣乾笑兩聲,還是死死抱著蕭胤的脖子,手心裡全是汗,微微瑟縮了一下:“我有點糊塗了。”

“你身上的毒,不是三五日就可以解的。”看著驀嫣那不自覺的動作,向晚楓冷哼了一聲,擱下手裡乘著藥泥的器皿,臉色有些難看,目光直直地刺向蕭胤:“某人花了幾年的時間,才將你五臟六腑中的胎毒幾乎導盡,我做的,也不過就是將最後的餘毒清除罷了。”

雖然明知驀嫣聽得懂這個“某人”值的是自己,可蕭胤也僅僅是淡淡一笑,絲毫不打算邀功,只是將驀嫣放置到一旁的床榻上,繼而掰開她緊抱的雙手。

“可是,解了毒又如何,不過是暫時保住了我這條命而已。”被掰開了緊抱的雙手,驀嫣只覺得心裡有點空蕩蕩的,只好低著頭輕輕咕噥著:“瞧我這模樣,仍舊是廢人一個。”

“不想做廢人?”向晚楓嗤笑了一聲,像是故意吊人胃口,好一會兒之後,才接著往下說:“明日,你便可以行動自如了。”

驀嫣有些發怔,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畢竟曾在徽州露面,眾人皆知你雙腿不良於行,此去青州,兇吉難測,還是有所保留較為穩妥。”蕭胤幽幽嘆口氣,那對看似平靜清逸的黑眸底,蘊藏著內斂的風采。他很平靜,只是動手解開她的腰帶,褪了她的外裳,將僅著中衣的她給浸進那個浴桶中:“我施針時,你不要說話,或許會有一點疼,忍一忍就好。”

驀嫣怔怔地點點頭,看著他那溫柔的眉眼,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他所有的意圖。

他故意要在離開徽州之後才動手醫治她的腿,為的是掩人耳目,畢竟,行動自如肯定強過出入皆需他人扶持。這樣,去到青州,她才能更好地完成他交給的“任務”。

一思及“任務”二字,她便不由自主地沮喪了起來。

怎麼說呢,別的男人,在對一個暗戀自己的女人挑明不可能之後,一般都會選擇無視她的存在,或者完全無需再顧及她的感受,可他卻沒有,縱使他把話說得多麼多麼絕情絕意,他仍舊溫柔體貼地待她,令她對他更加難以忘懷,更加無法自拔。

蕭胤,他把人性的弱點拿捏得如此到位,真的是一個很可怕的男人。

“涅針?!”待得蕭胤取出布包裡的十幾根金針時,向晚楓的臉上這才綻出了饒有興味地微笑。醫神向家的“一線絲”意為“命懸一線”,而鬼醫凌家的“涅針”這是代表著“死而復生”,素來是獨步江湖的絕技。此時此刻,他便更加確定,這個身為一朝天子的蕭胤,身上必然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你果然是鬼醫凌之昊的嫡傳弟子。”

“你不是已經把自己的猜測當成真相告訴驀驀了麼,為的就是逼我承認。”蕭胤笑得很無所謂,只是徑自取出一根金針,在火上燒了一下,準確無誤地刺入驀嫣頭頂的穴道,手法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我若是再不承認,豈不是顯得小家子氣了?”

向晚楓薄唇上掀起淺淺的笑,刻意把話說得玄之又玄:“聽說凌之昊獨來獨往,無妻無子,卻不想,他悄無聲息地收了個來頭這麼大的弟子。”

蕭胤並不搭腔,只是將金針一根接一根地刺在驀嫣的各個穴道上。

看著他嫻熟而冷靜的動作,向晚楓更是好奇了:“你倒似乎的確有兩把刷子,不知師從鬼醫多久了?”

“中毒之後才拜師學藝的。”蕭胤微微一笑,答得輕描淡寫,很是簡單,

“是麼?”他中毒至多不過五年,能持續以金針封穴之法保住性命,已經很是不易了,不可思議的是,他竟是中毒之後,才開始師從鬼醫凌之昊,這是否可以說明,他的資質甚至於在自己之上?向晚楓眼裡快速閃過一抹驚訝的神色,忍不住開口道:“那你倒真是稱得上天賦秉異了。”

“過獎了。”直到將最後一枚金針扎到該扎的地方,蕭胤才黑眸深斂,其間藏著難解的幽光,淡定自若的男聲似秋潮浣花,清冷而動人:“我師父生平對我沒什麼要求,只說,若是遇到醫神向家的後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比下去。”

向晚楓“哦”了一聲,極慢地眯起眼,將那黑糊糊的藥泥緩緩地塗到驀嫣的臉上:“看來,你師父要失望了。”

蕭胤並不在意,只是站在一旁,低低輕笑:“此話怎講?”

“醫者不自醫。”向晚楓略略停下手裡的動作,哼了一哼。

“這倒是。”蕭胤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中了長壽閻王之毒,至今無法解除之事,便點點頭,面帶微笑,目光閃爍,黑眸明亮得令人有點不安:“不過,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應該也可以瞑目,醫者不自醫的,定然不只我一個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向晚楓挑起剃銳的眉,薄唇上帶著笑,眼裡卻分明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難道不是麼?你醫神向家號稱‘閻王愁’,可是,救人無數的代價,便是家族的男丁,沒有一個能活過二十五歲。”蕭胤說得很慢,深幽的黑眸在向晚楓那故作鎮定的眉眼間繞了幾圈,銳利的神色一閃而逝:“我可有說錯?”

向晚楓沒有回答,眼神更冷了。

“你應北夷之邀,去醫治攝政王毀木贊,為的便是拿到瑤池琉璃果,用以煉製你向家的家傳秘藥‘翡翠還魂丹’麼?”見向晚楓這近乎預設的表情,蕭胤好整以暇彎起唇角,眼裡卻閃爍著狡獪的光芒,就連話語也成了尖銳的刺,慢條斯理地朝著向晚楓扎了過去:“向晚楓,原來,你這醫神也怕死呵!”

“怕死有何可笑?你到墨蘭塢來求醫,不是也源於怕死麼?”向晚楓唇邊浮上一抹半是自嘲半是悲涼的笑,爾後,他黑眸眯了起來,厲芒乍閃,毫不客氣地指著驀嫣:“而且,你利用這個女人,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不也是因為怕死麼?”

“你說的很對。”蕭胤仍舊不緊不慢,應對得很是從容:“怕死並不可笑,可笑的是,怕死之人整日惶惶不安,足不出戶,卻還非要擺出個清高孤傲的模樣。”話到了結尾處,頓時變成了一個滿是哂然的諷刺。

“蕭胤,我已經很久沒有遇上對手了。”向晚楓沉默了許久許久,最終開了口,身旁氣場陡然一變,充滿了壓迫力,神色也變得如惡鬼般嚇人:“你若是執意不怕死地來挑釁,我定然奉陪!”

對於這一挑戰,蕭胤僅只挑眉,表情似笑非笑。“向晚楓,神醫與鬼醫,誰更勝一籌,還未可知。”他懶洋洋地開口,那話語中帶著恬淡的笑意,可眼神卻一點也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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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嫣被蕭胤從浴桶裡撈出來時,已經被泡得昏昏沉沉了,隱約看到來了幾個丫鬟,替她換了乾爽的衣物,又將房間裡的東西給收拾穩妥,扶她上床榻休息,這才離開。

之前,她聽見了向晚楓與蕭胤針鋒相對的言語以及非要分出個勝負的約定,爾後,向晚楓讓蓮生取來棋盤棋子,兩人即刻開始博弈,似乎不只是醫者之間的醫術之戰,就連六藝,也要一一比試個齊全。

不過,兩人似乎棋藝相當,博弈三局,三局皆和棋,到底沒能分出個勝負。

而此時此刻,她只覺得臉上的藥泥已經乾涸剝落了,可臉卻帶著火辣辣的微痛感,雙腿軟軟的,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

“驀驀,喝點粥。”

恍惚之中,眼前似乎是有個人影坐在床榻邊,她撐住睡意睜開眼,如願看到蕭胤那俊逸的眉眼,那溫柔的笑容,以及他的手裡端著的一個白瓷小碗。

“不要。”她扁扁嘴,翻身緊緊抱住他的腿,只覺得意識有些渙散,天旋地轉的,被那藥泥激起的噁心感至今還未消退。“狸貓,我明天真的可以下地走路了麼?”她問得可憐巴巴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獸,在他的腿上輕輕蹭著那腫痛的臉頰。

“嗯。”耳邊傳來那很溫柔的應答聲。

“你不要騙我。”她閉上眼,意識似乎已經開始緩緩地飄起來了。

在跌入黑甜的夢鄉之前,她聽見了那個讓她無比安心的回答。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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