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不比你們定州, 皇城根底下掉塊磚下來,砸死砸傷的也不定是哪個鐵帽子親爵, 娘子們到了那兒,可千萬記得夾緊尾巴, 低調行事。”

蘇令蠻謹記容嬤嬤這句囑咐,自打到了長安鄂國公府,便收了那骨子野勁,不搶風頭不出挑地夾著尾巴做人。

她來長安,本是負氣之舉,可離開定州那一畝三分地,才有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自在感。

長安到底是天子腳下, 風流富庶自不必說, 可那爛漫並蓄的人文氛圍才是更讓人覺不虛此行之處——

蘇令蠻盯著西市一首飾鋪子沉默良久,旁邊蘇玉瑤扯了扯她袖子,不禁疑惑地問:“阿蠻姐姐?怎麼了?”

蘇玉瑤自打一月前第一回在阿孃那見過蘇令蠻,便歡喜上了這位有“灼日之貌”的二姐姐, 其中固然有“好美色”之故, 更緣於在容嬤嬤那聽過關於這位姐姐的舊事。

聽聞阿蠻姐姐在定州之事,曾經有一門娃娃親,還是與自家表哥的。

本該是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的一樁美談,奈何這位姐姐姝色過盛,裙下之臣如過江之卿,定州兒郎睹之而失魂落魄者數不勝數,反倒成了禍事。

言談者既得不著, 免不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一來二去,三人成虎,這好好的清白名兒便成了“輕薄兒貌”、“不安於室”的典範。定親的表哥耳根子軟,原先那點子驕傲全因“頭頂奔騰的草原”成了怨棄,一來二去,竟與這位阿蠻姐姐的庶長姐攪和到一處,暗度陳倉之下,竟然是珠胎暗結了。

這事機緣巧合之下,讓阿蠻姐姐給撞破了。

令蘇玉瑤佩服的是,這位姐姐當時並未聲張,反而在表哥在大庭廣眾之下意圖以“水性楊花”、“輕薄風流”的罪名退婚時,直接將計就計,捅破了長姐與大表哥的通姦。

既光明正大地退了婚,還將這髒水潑還了回去。

一個解了枷鎖的美人,引得整個定州城適齡兒郎蠢蠢欲動,連太守府的嫡長子都驚動了,若換了旁人,自然是擇優而取,奈何這位阿蠻姐姐不按常理出牌,倦怠於種種流言蜚語,竟直接放出話來,言:

“定州兒郎碎嘴者十之有九,非吾良配也。”

這世道,能一日三省吾身者實少之又少,此話一出,固然有自慚而退者,可更多的,是惱羞成怒之輩。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雖說這越穿越玄乎越傳越離譜的流言不信者居多,可到底煩人,正巧這時鄂國公府派下之人千里迢迢到了定州,阿蠻姐姐乾脆包袱款款上了馬車,言“欲去國都尋好兒郎”,便瀟灑作別了爹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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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眼前這寡言少語的二姐姐除了一張臉確實如容嬤嬤所說那般i麗,能攪動一城兒郎魂牽夢縈外,蘇玉瑤怎麼瞧,也瞧不出她那股子“執拗的瀟灑勁”。

“無事,”蘇令蠻收回視線,指著前邊橋驛下正耍雜耍的手藝人,提起了興致:

“瞧瞧去。”

長安城裡有兩樣在蘇令蠻眼中是頂頂好的,一是美食。

與定州粗糙的炒菜手藝不同,長安城匯聚了天下美食,八大菜系裡出點名堂的菜品,都能在相應酒樓吃上,各色點心亦是層出不窮。

才來了一月,蘇令蠻便覺得錢袋子有打饑荒的架勢。

還有一樣,便是這西市上各坊裡亂竄的手藝人,耍雜耍的、捏糖人的等等,不一而足,熱熱鬧鬧地將整個國都點綴得熱鬧而豐富。

看完雜耍,蘇令蠻心滿意足地賞了一吊錢,見蘇玉瑤又轉頭看她,才彎了彎眼角:

“阿瑤妹妹緣何如此看姐姐?”

蘇玉瑤赧然地收回視線,她能說自己是看人看呆了去?且不提她,方才周遭那幫子看雜耍看呆了的,有幾個當真是因為那耍猴的賣藝人?

蘇令蠻不疑有他,抬步欲走,斜刺裡卻攀來一隻手,伴隨著吊兒郎當的一道聲音:

“這位小娘子,不知貴姓?”

蘇玉瑤驚得叫了一聲,眼見那人的手快搭到阿蠻姐姐肩上,卻被其一個輕巧的旋身躲了開去,丁香紫裙襬彷彿在這熙攘的街面綻開,旋出了一朵花。

“哪來的登徒子,我鄂國公府之人也是你能招惹的?!”

蘇玉瑤急急呵斥,此番是她硬拉著阿蠻姐姐出來,若姐姐當真出了差池,她可難辭其咎。

蘇令蠻卻知曉,對方既敢在京畿衛來來往往之地行動,必是有所倚仗,她來長安不久,卻也知曉鄂國公府恐怕不如在定州時聽起來“瓷實”。

果然,那油頭粉面的少年兒郎不過一哂,搖了搖胸前摺扇,便不在意道:

“美人兒何必跟著那泥腿子出身的蘇府,不若跟著郎君我,以後吃香的喝辣的不在話下!”

蘇令蠻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這惡霸強搶民女的戲文頗為耳熟,她早年在定州還常聽,沒料到便是天子腳下,這詞兒也沒見變化。

蘇玉瑤卻想起這人是誰了。

慶隆公主自嫁駙馬除生了兩個丫頭,肚子便再未見動靜,不巧這駙馬早年有樁風流債,唯一的兒郎被偷偷養在駙馬老家,慶隆公主生不了兒郎,自然也不好阻止駙馬將老家的兒郎接來傳宗接代,言為過繼來的“嗣子”。

這“嗣子”怕就是這光天化日搭訕的兒郎了。

牽扯到皇家,縱然這慶隆公主不大有面兒,也不是如今的鄂國公府得罪得起的。

蘇玉瑤到底年紀小,正為難不知如何處理時,卻聽長街外馬蹄陣陣,一行人鮮衣怒馬,踏馬而來。

在西市敢踏馬行街的,不是那不要命的二愣子,便是背景強橫到連皇宮都可以橫著走的天皇貴胄。

蘇令蠻抬頭,驟然看去。

晌午的陽光柔軟而溫和,給天地罩了層細紗。吵雜的街市人聲鼎沸,可在縱橫而來的蕭蕭馬鳴裡,一切都成了默景。

為首那人彷彿得天所鍾,眉目清舉,而驚豔了時光,讓人再無一絲餘力去注意其身後的一切,只記得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眼眸。

因太過深邃,仿似人如草芥,過眼無心。

人人噤聲恭立,人群不約而同地分開一條道,任這行少年郎君們呼嘯而過,鮮衣拂過春日,徒留一片張狂。

蘇令蠻眯眼看著這行傳說中的紈絝踏馬離去,方才還不可一世的油頭粉面兒郎悄沒聲地跑了,也不知何故。

人群突然齊聲嘆了口大氣,有長安本地的不免拍胸脯道:

“這威武侯的氣勢,真真是越來越足了。”

“可不是?我方才連口氣都不敢喘,生怕招了威武侯怒。”

誰都知道,威武侯輕易不動怒,可但凡動怒,必整得人生死不能,不管你家底多厚,後臺多硬。

傳聞中,就沒有威武侯能看得上之人。

蘇玉瑤奇怪地看著這阿蠻姐姐神思不屬,不知在想什麼,眼珠子一轉,好奇問:“阿蠻姐姐可是尋到了國都好兒郎?”

她這話,自然是打趣,畢竟威武侯是京畿萬千貴女夢中死也想攀上的萬年雪山,長安樓子裡各色花魁都欲千金買一夜的香饃饃。

便阿蠻姐姐容色過人,有國色天香之姝豔,可到底與威武侯地位懸殊——

有點理智會掂量的聰明人,都知道要夠,就得去夠那能夠得上的。

孰料她的阿蠻姐姐不是尋常人,更不是那會掂量的聰明人。

但見蘇令蠻眉眼舒展,陽光映照在她黑色的瞳仁裡,透著股逼人的璀璨,蘇玉瑤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彷彿隱隱能看到嬤嬤口中那個將一郡兒郎都棄若敝屣的狂傲女郎:

“威武侯?”

“就他了。”

語聲酥柔,卻志在必得。

蘇玉瑤不大看得明白這個姐姐了,以前覺得她瀟灑而睿智,此時又覺得終究還是拎不清形勢。

不過她素來知曉尊重,並不如旁人那般去勸告其不自量力,只道:

“二姐姐這是一見鍾情?”

蘇玉瑤看不大懂阿蠻姐姐面上的表情,卻又隱隱覺得大約不是那麼回事。起碼,那上面並無一絲狂熱。

蘇令蠻拍了拍蘇玉瑤腦袋上的雙髻,嘴角翹了翹:

“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如斯傲慢,如斯迷人。

當真是讓人熱血沸騰值得一攀的巍峨雪峰呢。

蘇令蠻袖著手,慢吞吞地想。

****

“阿廷,方才你瞧見那美人兒沒?”

一緋服圓臉郎君掀袍下馬,學楊廷模樣將馬鞭甩給了隨從,旁邊人也點頭附和道:“當真是傾城絕色,阿廷你跑得未免太快了。”

不然他還能停下搭訕兩句。

威武侯冷然地睇了他一眼,被沁涼的目光澆了一頭一臉,這人絲毫不以為意,撓撓頭問:“阿廷,莫說你沒見著?”

“我們的侯爺眼裡,何時還能進去旁的美人?每日照鏡子不就夠了?”

王沐之從清風樓三樓包廂內迎出來,聽聞半捧半嘲地道了一聲。

“仲衡謬讚了。”

楊廷不置可否,眉眼疏淡,顯見方才的所謂“絕色”在他眼裡也不過是雜草一株,過眼不過心。

孰料這雜草不甘心,三番兩次地出現在面前搶存在感。

“好巧啊,侯爺。”

蹴鞠場上,蘇令蠻一牽馬轡,在帶上藤帽前與威武侯打了個招呼。

這場蹴鞠男女不忌,勳貴一派與世家一派各選十二人為代表打馬球,蘇令蠻這新來的也不知如何打敗了無數想與威武侯並駕齊驅的貴女,成了這六之一,與威武侯同入一隊。

蘇玉瑤在臺下緊張地握拳,心頭快跳到嗓子眼了,只一門心思地盯著阿蠻姐姐,可切莫受了傷。

這等男女混合的馬球,要比尋常還來得野蠻,那些個紈絝子弟可不會看在你是女兒家的份上放水,反而會越發刁難,沒點硬功夫可撐不下去。

孰料阿蠻姐姐非但撐下去了,還完成得非常漂亮,長傳、曲繞,猝擊,與威武侯配合默契,兩人帶隊幾乎是將世家一派壓著打,若非王沐之臨結束時反撲,世家一派恐怕當真要被剃個光頭。

“侯爺覺得奴家打得如何?”

蘇令蠻摘下藤帽,笑眯眯地問,兩鬢汗溼的髮絲亂糟糟地貼在腮邊,瞳仁黑白分明,此時正眼盯著人瞧時,好似透著股驚人的熱力,能灼傷人眼。

威武侯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倨傲道:

“尚可。”

“多謝侯爺誇讚,侯爺,明兒見。”

蘇令蠻一踢胯下白馬,人已如弦般離去,風中只餘一串酥酥柔柔的笑聲,令聽者軟綿入骨。

“不知廉恥。”

威武侯垂目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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