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樓。

臨街的幾個大包間兒有幾個算幾個的被貴人包下, 從二樓到三樓,這價夠得上尋常百姓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飯了。

阿平在望月樓裡, 是數得上資歷的“老跑堂”了, 他拿肩上的巾帕子擦了擦汗, 正欲歇歇腳, 門前臺階又停了輛兩驅的馬車, 雖然只得兩驅,可馬車兩旁的三叉戟標誌卻讓阿平一眼認出來——正是最近京畿中談資最盛的鄂國公府。

雖然京畿往來平頭百姓多, 貴人更多,可阿平還是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跑了過去。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圓眼丫頭率先從後面一輛車跳了下來,她小碎步上前,左右看看車流, 稀奇道:“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外邊可真熱鬧。”

一邊已經掀了簾子, 先是一個杏眼微黑的紅衣小娘子下了車,隨後一個身著素淡青衣的端麗婦人亦隨之下了, 阿平下意識打了個千,正欲轉身領著人進門, 卻先下車的紅衣娘子朝裡喊:

“阿蠻姐姐, 你到都到了, 還彆扭什麼, 快些下來!”

阿平心裡打了個突, 立時意識到裡面便是近來盛傳的京畿第一美人——

哪個男人心裡沒點想頭, 縱然他只是個低下到不能在再低下的跑堂,看兩眼總是不虧的。下意識便期待起裡邊即將下車的第一美人來。

待見一雙手先扶著簾,露了出來。

光光只是一雙手,如頂級白瓷,薄胎清透,十指纖長,在光下照得仿若透明冰玉一般。而後一張筆墨難描的臉露了出來。

阿平心下一窒,不敢多看忙低下頭來。他讀書少,會的詞不多,卻知道這世上若當真有九天玄女,大約便是這般。

如春日枝頭最嫩最豔的一朵粉桃,小娘子一襲軟糯糯的粉緞齊胸襦裙,品紅緞帶,品紅披帛鬆鬆懶懶掛在身後,身段高挑嫋娜,不過堪堪站著,便跟鶴立雞群似的。

尤其那張臉,眼如秋波,唇如朱丹,不笑亦喜,讓人見之忘俗。

阿平哪裡見過這般絕色?只覺得自己氣都快喘不勻了,悄悄深呼了口氣,見周圍那些個行人和客棧中人都不約而同地大喘氣,才心下平靜了些:仙女麼,見了總是要大吃一驚的。

後邊一輛馬車陸續下了三人的侍婢,一行人由阿平領著往三樓走。

阿平豎著耳朵聽後邊小娘子們嬉笑談論,卻半天沒聽到第一美人開口,心下正詫異其性格冷淡,卻聽那年紀最小的紅衣娘子道:

“阿蠻姐姐,今日這般喜慶,你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

蘇令蠻心裡的滋味哪裡是能用高興還是不高興解釋的,複雜得便跟打翻了廚娘的調味籃似的。

女子在初涉情愛之時,總會有些不合時宜的期待,即便現實向左,可總希望憑著那一點不同的情感左右對方。

蘇令蠻亦然不能免俗,甚至因著早年的經歷,她要的更乾脆更純粹,若不能給足所有,那乾脆便一點不要。她既清醒,又不清醒。

清醒時想著一刀兩斷,日子總不至過不下去;不清醒時又想著那人熬煮的紅糖水、買來的月事帶,抱著哄時的輕柔蜜意。

情愛這東西,沾了,即便是仙女,又如何能淡然得起來?

除了向“它”俯首稱臣,又有何他法?

何況蘇令蠻這素來是泥土堆裡打著轉的俗人,才嚐到一點甜頭,又立刻斬斷了,那心裡更是柔腸百結,複雜難辨。

長長的羽睫收斂起眼中的所有情緒,再抬起時,便只剩下古井無波:“無事,只是想著一道方子罷了。”

蘇馨月雖然和離歸家,但依然梳著髮髻,這些日子顯見要開朗些,點了點她額頭:“……你啊,呆子。”

呆子笑笑,立時又看呆了一片人。

蘇令蠻被看習慣了,不論是胖時的“嫌棄”,還是如今瘦時的“驚豔”,對她來說並無分別,被蘇玉瑤扯著、蘇馨月領著便去了早先定好的包間。到得二樓,甚至還見到段艿幾個書院結拜而來的熟人,各自打過招呼,去到三樓,熟人便更多了。

羅意可跳著過來,“阿月姐姐、阿蠻姐姐、阿月,你們可來了。”

望月樓的包廂臨街有五間,此時早就被炒得價格翻了翻,幾位長安城裡數得著的爺乾脆在廳內,見這一行人上來,目光齊刷刷地便掃來,甚或幾個郡主、十二詩社的成員亦陸陸續續在外小話,羅意可朝角落努了努嘴:

“阿蠻姐姐,你看,那人也來了。”

她一向不憚於表現出對王文窈的不喜,蘇令蠻一眼過去,便見人幾乎是同樣鶴立雞群的王二孃。看著王二孃目光閃爍,暗藏的一縷嫉恨一下子便被蘇令蠻瞅見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若讓莫旌來看,必定要大驚小怪地道“蘇二娘子怎麼被主公上身了”之類的傻話。

“蠅營狗苟,談什麼光風霽月,還不如我等俗人。”

這一笑,同樣透著股“楊廷式”的冷淡疏離,拒人於千裡,高傲又……欠揍。

王二孃朝她比了個手勢,已經揮開姜十娘幾人,走了上來:“聽聞蘇二娘子前些日子身體不適,最近可好些了?”

蘇令蠻素來是喜歡直來直去的性子,偏生這王二孃綿裡藏針、口蜜腹劍,她不喜極了,奈何沒有直接懟回去的資本以免拖累了鄂國公府,只得應付地淺笑了下:

“不及王二娘子身康體健,”蘇令蠻轉了個話頭:“前些日子做夢,總有個漂亮的小丫頭在夢裡亂竄,奈何斷了頭,將阿蠻魘著了。”

她裝腔作勢地扶了扶額頭,見王文窈一瞬間瞳孔緊縮,這才露出個滿意的笑。

蘇玉瑤在旁已經滲得縮了縮肩膀:“阿蠻姐姐,大白天光的,說這些作甚?”

“許是死得冤,找我訴苦來著?”

蘇令蠻狀似不經意地道,這回王文窈面上卻滴水不漏了,她遺憾地嘆了口氣,蘇馨月作為和離之婦,一直乖巧地在旁站著不多話,幾人假模假式地說了番話,蘇令蠻一行人便徑直去了定好的包間。

姜十娘偷偷覷了一眼王二娘子,她阿爹在王右相手上做事,囑咐她必須捧著這王二娘子,可時間久了,姜十娘便有些怕她。

這人人前都是一副笑模樣,端莊大方,可有一回被她撞破王二孃折騰下人,當時被那陰鶩的眼神給嚇著了,險做了好多天的噩夢。

姜十娘自己一個不順,也會折騰下人、摔摔打打,可也沒有拿著有倒刺的皮鞭專門抽人腰間那塊軟肉的,一鞭子下去,血肉橫飛。

那邊羅意可丟下族中姐妹,溜溜達達地跟著蘇玉瑤進了包間,見蘇令蠻一直懶洋洋的,不由肘擊了下:“哎,阿瑤,怎麼你家阿蠻姐姐心不在焉的?”

蘇玉瑤摸不著頭腦,搖了搖頭。

蘇馨月是過來人,早就看出了點苗頭,只她不是會背後說人的,見方才領路的小二取了花箋來點,便按著眾例給人上了壺玫瑰花茶,點了什錦糕、茉莉花糕等五六樣糕點,正說著小話,包廂外便傳來一陣喧譁。

“小二,外邊出了什麼事?”

蘇文湛敞亮的聲音道:“妹妹們,大兄幾個沒訂著包廂,不如拼一拼?”

蘇玉瑤已經嘴快地應下了,於是譁啦啦跟趕鵝似的進了一群人,蘇文湛、蘇和安,並幾個在京畿的蘇家旁支,還有幾個面生的青年郎君,俱是風流瀟灑公子哥兒,身上穿戴俱是上好的。

幾乎進來的每一個人都先瞥了一眼窗邊的粉裙女子。

尤其一個清秀的小郎君,立時便臉紅透了,蘇玉瑤與蘇令蠻咬耳朵:“阿蠻,那是鴻臚寺卿的小兒郎,杜家的,已經考中了廩生,現下在國子監讀書,聽聞很是欽慕你。”

“你怎知道?”

“大兄說的。”

羅意可臉紅紅地補充:“杜家是個規矩的,向來有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規矩,就算妾生子,也抬不了良籍,養在正妻名下,所以家裡疼女兒的,都望著杜家的兒郎呢。”

蘇令蠻看著羅意可羞赧的臉,悄悄問:“阿可,你歡喜他?”

羅意可忙不迭搖頭,臉都嚇白了:“不,怎麼可能,毛都沒長齊……”她捂住了嘴,驚詫地發覺蘇文湛眼神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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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令蠻近些日子受情愛所苦,一眼便看出了點苗頭:“阿可,你莫告訴我,你看中那花心大蘿卜了?”

蘇文湛這換小情兒換得輕快的放浪之人,竟然也有羞澀的小娘子歡喜?

正要多言幾句,街下已是一片喧譁聲,蘇玉瑤起身往外一探:“兩位姐姐、阿可,快來,威武侯快過來了!”

甲冑相擊,鐵蹄陣陣。

蘇令蠻不大樂意,卻被蘇玉瑤生生扯著,到了窗前。

恰見一隊人馬雄赳赳氣昂昂從遠處而來,她是第一回見到楊廷這般模樣,甲冑披身,冷肅威嚴,除開過分俊美的臉,整個人便似浴血疆場多年的老將,整支隊伍充滿了沖天的煞氣。

臨街的百姓俱都一時間噤若寒蟬。

這是一支殺過人見過血的虎狼之師,與在京畿衛裡混日子的二代不同。

蘇令蠻怔怔看著,卻聽蘇玉瑤輕聲道:“這麼看,威武侯好似瘦了許多?”

瘦了,五官越顯凌厲,眉峰隆起,更顯得那雙眼含了冰粹似的,冷得嚇人。

蘇令蠻心中同意蘇玉瑤的話,她甚至能說出哪裡瘦了,臉頰上多餘的肉去了,下巴更尖,崩起臉時更嚇人,她正要收回視線,卻被驀然抬起的一雙眼給攫住了。

那一瞬間亮起的光,彷彿虎狼一般捉著她,冰雪化了,很快又重新凝成了萬年雪山。

杜文德小心翼翼地靠近蘇令蠻,清秀白嫩的臉紅著:

“蘇二娘子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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