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說什麼來什麼, 書翁和晴明剛把畫紙收好, 小白便一顛一顛地跑進來，告訴晴明黑白鬼使來找。
金十月下意識地問道：“是來找我的麼？”
小白還未說話，晴明倒是先愣了一下：“找你？找你做什麼？”
金十月遲疑道：“抓我去輪迴？”
晴明這才想起來, 金十月當初是被強行拘了魂，封印起來之後會斷掉和地府之間的聯絡, 但是一旦他從封印中脫出，這種聯絡就會恢復, 鬼使兄弟找上門來是要將他帶走, 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明明昨天晚上金十月已經明確地說過他一定會離開，晴明也接受了這件事，但發現事情真的可能發生時, 他還是沒由來地心慌了一下。
這種慌張很快被他掩藏了下去, 他甦醒很久了，已經從那個面對什麼都慌張無措的晴明變成了一個習慣扛起一切, 讓大家依靠的人,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他只是沉靜地點了點頭，對金十月道：“我知道了，確實有這種可能，你先不要出去，書翁, 拜託你保護一下十月，我去問問鬼使兄弟這次來是為了什麼。”
書翁微笑著點了點頭，晴明又看了一眼金十月, 這才跟著小白一起離開了。
晴明離開之後，書翁便回到桌子後面開始看書，金十月放心不下，一直遙遙望著晴明離開的方向。
書翁看了幾頁書，抬眼發現金十月還杵在原地，便問道：“你很想去看看情況嗎？”
金十月點了點頭。
如果是以前的晴明他自然不會擔心，別說鬼使，閻魔來了都要被他忽悠回去，但現在這個晴明，雖然知道這傢伙的芯子裡其實跟從前那個沒什麼區別，但還是下意識地覺得對方有點白了。
要是被鬼使兄弟反過來說服了勸說他去投胎可咋整。
書翁道：“你還是在這裡安心等著吧，晴明大人會把一切處理好的。”
現下也沒有別的辦法，金十月只是一個鬼魂，不但無法觸碰到現世的物體，一旦遇到鬼使兄弟，更是毫無還手之力。
“這個狀態果然還是太不方便了啊……”金十月沉默了半晌，低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雙手，喃喃地念道。
晴明走到前院的時候，鬼使兄弟已經非常熟練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和幾個式神開始談天侃地了。
山兔難得殷勤地給兩人倒茶，讓他們講故事，孟婆也在一旁嘰嘰喳喳地插嘴她本來也是地府的人，因為和山兔感情好，所以和閻魔打了個招呼，一併來晴明家裡做式神了。
鬼使兄弟身上的差事一直很多，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故事也知道的多，現下正講著一對夫妻如何生離死別，將一眾心軟的女性式神聽得淚水漣漣。
小白邁開四條腿，跑得飛快，在晴明到達之前吱哇亂叫著把式神們趕走了，生怕她們打擾了晴明和鬼使談正事。
晴明走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端正站著的兩兄弟。
他笑了笑，說道：“都是老熟人了，坐下說吧。”
鬼使兄弟在石凳上坐了，小白見狀，抖了抖耳朵，一溜煙地跑開了。
“這次是有什麼事嗎？”晴明問道。
鬼使兄弟對視一眼，鬼使白先開口道：“其實這次來有兩件事，先說那件比較小的吧。”
“兩年前，有一個在冊的，應該要去投胎的鬼魂不見了。”
晴明的心猛然一沉，但只是這個資訊的話，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一天當中死的人多了去了，並不一定就是指金十月。
所以他並沒有將自己的擔心表現出來，只是依然做出認真傾聽的表情，看著鬼使白。
鬼使白看了一眼晴明，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但隨即，他也沒事人一樣繼續說了下去。
“這是很平常的事情，生魂死後會遇到很多情況，稍不留意便會和地府斷了聯絡，有的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回來，這也是我們兩個的工作。但有的被吃掉了，或是成了精怪，就再也回不來了，即便是閻魔大人親自出手也沒有辦法。”
“兩年前，我們找了那個魂魄很久，但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只好先擱置著。後來時間久了，我們就以為那個魂魄回不來了，但沒想到昨天判官整理生死簿的時候，發現那個鬼魂又出現了，閻魔大人便令我們兩個上來找到他，將他帶回去。”
兩年前死亡的資訊可能不一定獨指金十月，但加上失聯的時間就不一樣了，晴明無意識地伸出兩指撫摸著自己的摺扇，口中問道：“怎麼找？地府有關於那個鬼魂的具體位置嗎？還是閻魔大人給了你們什麼追蹤的法訣？”
鬼使白皺眉道：“晴明大人，那個鬼魂……”
“啊！”鬼使黑突然叫了一聲。
這一嗓子實在突然，晴明愣了一下，猛地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摸到了袖子裡的符紙，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回憶自己剛才心中在想些什麼，連忙鬆開手，坐得端正了一些，對鬼使黑笑道：“怎麼了？”
鬼使白也嚇了一跳，正不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哥哥。
鬼使黑傻笑兩聲，把鬼使白搡到自己身後，對晴明道：“那個鬼魂是小事啦，我這裡的訊息才重要，先聽我說。”
晴明其實比較想聽有關金十月的訊息，但是鬼使黑已經開了口，而且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哪裡有些不對勁，剛才居然會無意識地出現了攻擊的舉動……為了避免無法控制自己，還是先聽一下鬼使黑說的另一件事是什麼比較好。
“這件事情比較嚴重，”鬼使黑道：“現下人間是三伏天，陽光正盛，陰氣難生，倒沒有出現什麼大問題，冥界終日不見陽光，又是容納萬鬼轉生之所，原本陰氣旺盛些也很正常，但最近不知是何原因，冥界的陰氣突然猛增，不過一日，有些地域甚至已經形成了會感染正常魂魄的瘴氣。”
“閻魔大人雖然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冥界的不對勁，但她卻不能出地府，我們兩個出去轉了一圈，除了救下幾個魂魄之外並沒有什麼辦法，只好上來找您幫忙了。”
“要我去地府幫忙祛除瘴氣麼？”晴明問道。
“不止這個，”鬼使黑道：“有人敢在冥界動手腳，閻魔大人很生氣，她的命令不僅是祛除瘴氣，還有揪出幕後主使。”
換在以前，晴明肯定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冥界一旦出了問題，人間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現下他卻沒有說話。
鬼使兄弟對視一眼，鬼使白皺著眉道：“晴明大人，您不願意麼？”
當然不是不願意，他只是……晴明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
他希望用這次的人情，讓地府放棄帶走金十月。
這是不對的，金十月回到地府投胎是正確的事情，幫助鬼使兄弟驅散瘴氣也是正確的事情，如果是曾經那個聖人一般的晴明……
不，曾經那個晴明並不是他們口中的聖人。
晴明突然便回過神來。
他所想的，努力去演示的形象其實是假的，從前的晴明也並不是一個全然正義的人。
那麼他還在糾結什麼呢？擔心自己不像自己嗎？
就像金十月所說的那樣，他並不用擔心這樣的事情，因為他就是他，他心中所想心中所念，都是原本就應該存在的，他做出的選擇，就是曾經那個人的選擇。
“呵呵呵……”晴明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鬼使白一怔，下意識地看向鬼使黑，鬼使黑皺著眉，緊盯著晴明，將鬼使白護在身後，緊緊地握住了手中巨大的鐮刀。
“我會去幫忙的，”晴明抬眼看他，嘴角掛著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但是我有條件。”
鬼使兄弟也不是第一次來打擾晴明了。每一次，對方都如同傳聞中的那個聖人一般無私地幫助他們，他們也一直很感謝他，也希望能在對方需要的時候幫上忙。
但是他們沒有想過，會在晴明口中聽到條件這個詞。
兩人俱是一愣，半晌，鬼使黑才道：“什麼條件？”
晴明的紙扇在手中敲了兩下，開口道：“我要那個魂魄，你們兩個現在正在追蹤的那個魂魄。”
鬼使白立刻道：“這怎麼行！”
“哦？不行也可以啊。”晴明展開摺扇，滿不在乎地扇了扇風，對他們道：“你們知道他在我這裡，對吧？那便儘管進去將他帶走吧，冥界的瘴氣我也不會管了。”
鬼使白一噎，急急地對他道：“晴明大人，您怎麼了？那個鬼魂對你這麼重要嗎？您知不知道，如果冥界出了事，幽魂逃逸，人間也會大亂！更何況瘴氣也會溢位，夏日過後，陽氣漸衰，妖魔鬼怪將會肆虐人間！到時候……”
晴明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毫無波瀾。
鬼使白怔住了。
晴明不知道怎麼了，他明明恢復意識沒有多久，連從前的記憶也是一片空白，腦海當中卻彷彿有一句話一直在迴盪。
面對面前的鬼使兄弟，他也下意識地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人世……汙濁。”
下一秒，鬼使兄弟震驚的眼神讓他猛然回過神來。
之前那種奇怪的狀態也像是被碰到觸角的蝸牛，猛地縮回了殼裡，他怔了一下，將紙扇收起，又對鬼使黑白露出從前那個帶著善意的微笑。
“抱歉，我剛才……”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能道：“實不相瞞，你們說的那個魂魄，也是被兩年前那個還有記憶的我拘下的，前兩天我在倉庫裡找茶葉的時候無意發現了他。”
“總的來說，是當初的我不對，我對他有所虧欠，所以在他的心願完成之前，我不能讓兩位帶走他。”
鬼使白的神情有些勉強，他並不覺得之前晴明的狀態是假的，相較而言，他甚至開始覺得現在的晴明才是偽裝出來的一面……
鬼使黑倒是適應良好，見晴明似乎恢復了正常，他便不再擋著自己的弟弟，而是大咧咧道：“沒問題！”
鬼使白一愣，剛想說什麼，便被鬼使黑捂著嘴巴摁回凳子上。
“我們兩個一天天兒的，忙的事情多了去了，一個鬼魂暫不歸位也不影響什麼，”鬼使黑大手一揮，滿不在乎道：“總之先把瘴氣這件事情解決了，那個魂魄你想留多久留多久，大不了等你死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來把你倆帶走，你看怎麼樣？”
等到他死的時候麼？鬼差這邊倒是說通了，但金十月怕是不會在他身邊留那麼久。
晴明扯了扯嘴角，道：“不用二位等那麼久，他完成了心願就會離開了。”
“那麼瘴氣的事？”
“今天晚上我還有事要做，明天我跟你們一起走一趟。”
“那就好，明天我們再來找你。”鬼使黑一口答應下來，拽著還有些糾結的鬼使白離開了。
晴明看著他們拉拉扯扯走遠的背影，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小白叼著一個托盤過來了，盤子上放著三杯熱茶，正嫋嫋冒煙，它用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茶，不讓它們撒了，腳下的步子細細碎碎，幾乎是用挪地湊到了晴明腿邊。
晴明愣了一下，幫它把托盤拿下來了。
小白抬起眼睛，這才發現鬼使兄弟已經離開了，張著發酸的嘴巴失落道：“誒？已經走了嗎？”
它還想好好表現一下呢！
晴明笑道：“沒關係，我去書翁那裡接十月，熱茶的話書翁應該也會很喜歡。”
小白垂下尾巴，不情不願道：“好吧……”
它本來還準備給晴明大人長長臉，聽一下鬼使兄弟的誇獎呢。
晴明揉了揉它的頭，帶著它一起回到房間。
金十月正撐著下巴，坐在書翁旁邊和他一起看書。
書翁十分友好地讓了一半的位置給他，翻頁的時候還會出聲詢問對方有沒有看完。
開門的聲音響起，金十月抬眼，發現晴明走了進來，身後只跟著小白，沒有別人，這才松了口氣。
晴明將熱茶放在案上，書翁道了聲謝，也沒問為什麼有三杯，也不在意原本不是為自己準備的，高高興興地喝了起來。
金十月倒是完全不想喝，他在茶葉罐裡帶了那麼久，已經受夠茶葉的味道了。
晴明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下，喝了口水。
金十月問道：“怎麼樣？他們找你有什麼事麼？”
晴明放下杯子，點了點頭道：“冥界出現了人為的瘴氣，他們希望我能去幫忙解決一下這件事。”
金十月道：“你答應了。”
“是的，”晴明衝他笑了笑：“因為我答應幫忙，所以鬼使兄弟也同意讓你在人世多逗留一段時間，你不必再擔心他們會來把你帶走了。”
“哦？”金十月笑道：“還有這種事嗎？我以為那種地方的人都是鐵面無私的，原來幫忙做事還會許下這樣的好處？”
晴明只是笑，沒有說話。
金十月心下卻清楚，一定是晴明和對方講了條件。
看來眼下這個晴明和從前那個晴明區別也不算特別大，只不過是身處灰色地帶時，多往光明陣營走了一步罷了。
不過記憶到底為什麼會丟呢？是被他自己封印了嗎？可是他看不出來眼前這個晴明身上有什麼咒術的痕跡啊。
書翁喝了幾口茶，滿意地嘆了口氣，說道：“瘴氣這種事情也會來找晴明大人，說明事態一定很嚴重吧，您沒有立即跟他們離開麼？”
晴明點了點頭道：“今晚要去拿幫十月做傘的竹子，如果走了便拿不到最好的那幾支了，等一天也無妨。”
金十月一聽是自己的原因，頓時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道：“其實只是一把傘，我也沒那麼嬌氣，推遲幾天或者材料差一點都不打緊。”
晴明不說話，只是搖頭。
金十月本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他幫忙，現下也不好意思說了，只得靜靜地飄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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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半夜，晴明提了一盞燈籠，又帶著金十月去了竹林，萬年竹和輝夜姬取下幾支靈力最盛的竹子遞給晴明，晴明謝過他們，又帶著金十月回到了房間。
金十月本來以為對方要睡了，沒想到對方卻把工具箱搬了出來，又把書翁給的畫紙鋪在一邊，點著燈做起傘來。
金十月愣了一下，對他道：這麼晚了，明天你還要去冥界，做傘的話不急，先休息吧？”
晴明道：“做傘的話，還是要趁竹子剛取下來，靈氣最足的時候才好。”
金十月說的時候，對方已經把工具擺好，開始劈竹子了，眼見著勸不住，金十月也只好飄在他身邊看著。
晴明的動作很小心，指尖都帶著靈力，有時還會用符咒輔助，儘量將竹子的靈力鎖住。
過了大半天，才將將修好傘骨需要的竹片。
金十月看著他的動作發呆，好半天，晴明突然喃喃道：“人世汙濁……”
金十月怔了一下，看向他：“你說什麼？你恢復記憶了？”
晴明手中的動作停了一下，又繼續開始挑揀竹片。
他搖了搖頭，說道：“不，沒有，今天鬼使兄弟和我說冥界的情況時，告訴我人間也將會受到影響。”
“可是我當時心裡只有這四個字。”
“人世汙濁……”
“這樣的人間，其實毀滅也沒什麼不好，我當時有了這樣的想法，雖然只是一瞬間。”
晴明苦笑了一聲：“你說從前的我並不是什麼好人，我相信了。”
“我一直希望盡力做到從前的樣子，即便知道了從前的我並不是好人也一樣。但有時候我又會莫名地害怕，感覺心中藏著一隻邪惡的怪物，隨時會出來將現在的我吞噬掉……”
金十月想了想，說道：“那如果沒有我的話，他們讓你去幫忙，你會去麼？”
晴明點了點頭。
“即便你心中出現了人世汙濁這樣的想法也一樣？”
晴明遲疑了一下，又點了點頭，道：“雖然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從何而來，但是我眼中所見並非如此，所以我會去救。”
“那如果你眼中所見也是如此呢，還要救嗎？”
晴明愣了一下，這次他猶豫得久了，但是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救。”
“那麼那個怪物並不屬於你，”金十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飄著，對他道：“如果你想繼續做一個全然善良的好人，那便繼續去做吧，它不會突然跳出來的。”
晴明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我做不到了。”
“為什麼做不到？”金十月翻了個身，好奇地問道，就他看來，現在的晴明完全就是個守序善良的大好人啊。
“因為有了慾望，”晴明老實回答：“在你出現之前，我什麼都不想，大家找我幫忙做什麼，我便去做，完全公正地秉持著善的立場。”
“但是你來之後，我想讓你留下來，於是用幫忙拯救冥界要挾了鬼使兄弟。”
“這是錯的。”
晴明說的非常誠懇，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愧對人民愧對黨的那種內疚。
金十月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笑完他又皺起了眉頭。
這個晴明真的很甜，但是不對勁。
眼前這個晴明，簡直就像是從完整的晴明中被剝離出來的完全屬於善的那一部分。
金十月感覺自己似乎觸控到了什麼，但是朦朦朧朧地，又不甚清楚。
“你笑什麼？”晴明問道。
金十月道：“我笑你太甜，我還當你說的是什麼心中的惡念，原來只是你自身的本性罷了。”
“為了自己的慾望，在不損害他人的利益的前提下耍一些小心眼並不是惡，因為無論如何，你終歸是會去幫忙的。”
晴明搖了搖頭：“但這不是善。”
“確實不是善，”金十月想了想，說道：“這個叫萌點。”
晴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