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素舸的一句話,雲淡風輕,緩和了堂下尷尬緊張的氣氛。

桓大小姐笑看錦宜:“我從小體弱,三叔曾發話,讓家裡上下都格外的體恤照料,不讓我操心擔憂半分,只許好生保養,後來雖然養好了身子,卻因被照料的太好,反而養的不通世事了。只是在前兩年我二嬸孃害病,讓我幫著打理了兩天的家務,我才知道持家之不易,錦宜小小年紀就要如此辛苦,已經是極難得的了。”

錦宜沒想到桓素舸會在這時候為自己說話,心中詫異。

子遠跟子邈兩個也覺著意外。

酈老太太不由自主道:“你們那是大家門戶,上上下下足有千百號人,當然不能跟我們這家裡相比。”

酈老孃本是要貶低錦宜的意思,話才說完,突然發現自己在無形中同樣貶低了酈家,於是又忙不迭地住嘴,暗自懊悔。

桓素舸卻仍是微笑如故,回頭半是謙和地回答:“您說的是。總之,各家有各家的不易罷了。”

酈老孃忙訕訕地答應。

雪松望著桓大小姐,眼神裡禁不住透出了遮不住的愛惜,就像是春天被澆了雨水的苗,迫不及待無法阻止地要從泥地底下冒出頭來。

雪松原先敬畏桓家的威勢,更因為不相信天上會有掉金鳳凰的好事,所以對桓素舸“未見其人”,心裡卻先懼怕警惕三分。

然而昨日成親,目睹新人嬌媚如玉,先已魂動,後來又經過一場苦短春宵,雪松被新娘子的美貌溫存陶冶的心神俱蕩,身服心服。

如今又見她待人接物嫻雅大方,雪松越發傾倒,竟不知自己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居然讓這般世上無雙的美嬌娘投入了他的懷抱。

此時眼中先前的敬畏已經蕩然無存,唯有滿腹愛戀,纏纏綿綿。

酈老太太為挽回顏面,卻又不甘寂寞、就坡下驢地說:“那些說桓輔國不喜這門親事的,一定是眼紅,所以才傳出這種謠言。這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一門好親事,桓輔國怎麼會不高興呢?子邈,再敢瞎說,我不饒了你!”

子邈滿心不服,還要抬林清佳出來做證人,錦宜低頭,悄悄地向他使了個眼色,子邈才不言語了。

雪松咳嗽了聲,打圓場道:“只顧著說話,都忘了時候不早,該吃早飯了。夫人?”

這一聲“夫人”,喊得駕輕就熟,無限溫存。

桓素舸仍是笑的很有講究,火候把握的正好,多一絲顯得不端莊,少一絲則太冷淡,她嫋嫋地起身,先向著酈老太太微微低頭:“您先請。”

***

這才是第一天,錦宜就見識了這位桓大小姐的滴水不漏。

她這才明白為什麼子邈會“說不上來”,因為桓素舸就像是一尊置身半空雲霧中的觀音像,猛一眼瞧去,難分真假,卻在瞬間讓人心生敬畏,可是再細細地瞧,又覺著那慈悲的眉眼之中寫得不僅是慈悲,隱隱還透出些高高在上的疏離冷意。

不過錦宜倒也明白,畢竟人家出身高貴,當然天生有一份倨傲矜持,就像是鳳凰雖然一時想不開地停在了雞窩裡,卻也不至於立刻跟土雞們歡歡喜喜地打成一片,這是一樣的道理。

而對錦宜而言,雖然她從未見過桓t桓輔國,但看見了桓素舸,就彷彿也能想象出那個人的形容做派,畢竟這是桓t最疼愛的侄女,就像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樣,桓素舸自然也該有些桓t的影子。

這日,錦宜一大早,同沈奶孃立在“父母”臥房之外伺候。

原本酈家並沒有這種規矩,無非是做好了早飯,叫丫頭請父親出來吃,而一般酈雪松也不必等到丫頭來叫,早早地就會自己坐在飯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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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既然有了“新夫人”,一切都要向“新”的方向發展,新規矩自然也要立起來。

將天明的時候開始下雪,地上已經積了一層,錦宜揣著手,暗自跺了跺腳,眼前浮現那天在酈老太太房中的情形。

酈老太太直接開門見山,讓錦宜以後不必掌家了。

酈老孃道:“先前我懶得理會家裡的事,所以才讓你來,不過現在新夫人進門了,你也遲早是要嫁人的,正好就不用管事,就交給素舸吧。”

其實酈老太太之前曾管過幾次,只不過她腦子糊塗,做事沒有章法,任由底下一個“親信”的老媽子胡作非為,結果闔家雞飛狗跳不得安生,錢卻花的山窮水盡,子邈那時候年紀還小,一度餓得嗷嗷哭叫。

所以酈老太太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叫錦宜理事,如今突然得了桓素舸,老太太不免覺著揚眉吐氣的時候來了,孫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新婦才是自己人,當然比錦宜這丫頭片子可靠許多。

錦宜並沒有多嘴。酈家是個什麼情形她是最清楚的,若按照她先前的做法持家,從上到下雖然清苦些,卻也勉強度日,可如今又來了一位桓大小姐,總不成讓桓素舸整天跟著吃青菜豆腐,稀粥餑餑。

其實早在新婚後次日錦宜也看出來了,大家圍在桌子邊吃飯,桓素舸掃了一眼桌上的碗盞,菜色,只略略起手吃了一勺子米粥,就說吃飽,起身退席了。

後來沈奶孃偷偷地對錦宜說,桓府又來了數人,在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個廚下駐紮了,從此後桓素舸吃的飯都是那裡另做。

錦宜知道這擔子更加不好挑了,酈老太太的私心開口,卻也正合她的心意。

只是在事後,錦宜去給新夫人請安的時候,桓素舸便問起了此事。

錦宜道:“原本我年紀小……”說到這裡,心裡想:桓素舸只大自己四歲,這話似乎有含沙射影諷刺新夫人的意思,於是話鋒一轉道:“又愚笨,之前家裡沒別人頂用,實在沒法子才我來掌家,現在夫人來了,自然是該夫人主持,只是夫人不要怪我偷懶才好。”

“夫人”這個稱呼,是錦宜苦思冥想了一夜後發明了的。

不管怎麼樣,面對桓素舸這張臉,如果還能叫一聲“母親”,簡直羞恥。

桓素舸似乎對稱呼並不在意,只是含笑道:“哪裡是怪你偷懶。先前老夫人跟我說,讓我管事,我又會管什麼了?先前就說過,我原本對這些就一竅不通,這家裡的情形又完全不懂,忽然讓我掌家,豈不是讓我出糗麼?”

錦宜對桓大小姐的言辭實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幾句話說的真真推心置腹,極為動聽。

讓錦宜覺著自己如果不趕緊表示同情那簡直是千古罪人,最好再誠懇地許諾隨時可以當大小姐的左膀右臂,為她衝鋒陷陣死而後已。

錦宜忙道:“這家裡人少,事其實也簡單的很,夫人不必擔憂,若有什麼不懂只管問我,有什麼要做的也只管吩咐,且夫人連桓府那樣大的門戶都能掌治,這家裡自然也不在話下。”

“錦宜可真會說話,”桓素舸輕輕一笑,“怪不得你父親稱讚你是貼心小棉襖呢。”

錦宜一怔,沒想到雪松把這個都告訴了新夫人。

“小棉襖”的稱呼,是她的生母姜氏曾這麼稱呼的,自打姜氏去世後,雪松偶然也會這樣叫她,如今從桓素舸的嘴裡說了出來,感覺有些怪異,有點像是在叫別人。

但不管如何,從此後,酈家掌事的職責,便落在了新夫人的身上。

果然如錦宜所料,並沒有什麼桓素舸之前自謙的“出糗”,桓大小姐理酈家的這點兒事,簡直易如反掌。

且自桓素舸掌事後,酈家人的吃穿用度,突然有了質的飛躍。

往常的三餐通常都是青菜稀粥等,葷腥要到節日或者誰的生日才見,但是自打桓大小姐掌家,每一餐除了精緻的青菜外,其他山珍海味,同樣不缺,難得的是葷素搭的絕配,味道更是好吃的令人感激落淚。

每次吃飯,看著子遠子邈的吃相,錦宜恍惚覺著:自己之前是在餵豬,而現在……在新夫人的掌控下,才像是在養人。

桓素舸也不再回小樓自己吃飯,而是跟大家一塊兒吃,但她依舊吃不了多少,只幾勺燕窩似乎就飽了,然後就帶著一臉恰到好處的笑意打量著酈家眾人進食。

她的笑容裡沒有任何的惡意,錦宜明白。

除此之外,家裡眾人的衣衫也大有改觀。

除了酈老孃得了幾件兒裘皮衣裳外,子遠子邈也各都做了新衣,一水兒的綾羅綢緞,手藝是長安城裡最好的“陳記”,那是連尋常的大戶人家排隊都挨不上號的老字號。

酈雪松那被錦宜補的千瘡百孔的官服終於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光榮地退了休,換了一身簇新的新官袍。

果然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樣一打扮,酈家這三個男人,從老到小,簡直玉樹臨風,瀟灑脫俗,養眼的很。

連最小的子邈似乎都褪去了幾分頑皮,透出些小小少年的俊秀來。

桓素舸並沒有任何的厚此薄彼,錦宜自然也缺不了,甚至比子遠子邈更加豐厚,除了時下流行的新衣裙外,還有好幾件極為名貴的首飾,從頭飾,耳,戒子,手鐲,項鍊,一應僅有。

錦宜看著那一堆珠光寶氣的東西,恍惚裡覺著酈家突然成了暴發戶。

這些東西的置買等,自然是用的桓素舸的嫁妝,如果是錦宜掌家,自然做不了這些,但是桓素舸掌了家,她要如何動用自己的私產,自然是她的事。

這個對酈老孃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錦宜望著酈老太太喜歡不盡的模樣,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測,會不會是酈老太太算計到了什麼,所以才那麼迫不及待地讓桓素舸掌家?

起初,錦宜暗中跟父親知會了聲,雪松其實也有些察覺了,用新夫人的嫁妝,這不像是什麼很光面的事。

那夜,兩人洗漱安歇,雪松望著身邊如玉新人,悄聲笑道:“這些日子,夫人操持家務,一向辛苦的很。”

桓素舸心思何其玲瓏:“您想說什麼?”

雪松溫聲軟語地說:“我知道我的薪俸微薄,夫人下嫁其實是極委屈的,現在又讓夫人花自己的錢來養家,我實在是愧對……”

桓素舸笑看著他,點點頭道:“我既然嫁了夫君,我的錢自然也是您的錢,又何必把彼此分的這樣清楚呢?何況老夫人也是我的母親,錦宜,子遠子邈我也都當子女看待,自然要如你一樣好生地奉養父母,善待孩子們。夫君若還跟我說這些客套話,可就生分了。”

雪松本來就窘於開口,誰知還沒多說,就聽了這樣知冷知熱的貼心話,頓時其他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他怔怔地盯著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慢慢地將她摟入懷中:“部裡眾人都不明白我怎會有這種福分,會跟桓家結親,但他們又怎知道,我所喜歡的並不是跟桓家如何,這其中最難得跟最好的,是夫人你呀,我酈雪松何德何能,今生能得夫人相伴。”

桓素舸靠在他的懷中,仰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雪松的側臉,頃刻,她輕聲回答:“也許,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雪松垂眸,心裡突然想起當初桓家要結親的訊息傳來後,跟子女們的揣測。雪松遲疑問道:“夫人嫁給我……當真是因為那次在桓家的偶遇麼?”

他當然已經確認,那個在湖畔啼哭的小丫頭,的確正是眼前的桓素舸。

桓素舸目光迷離地望著雪松,慢慢地摟住他的脖頸,在他唇邊親了口:“你猜。”

美人在懷,雪松哪裡還有心思去猜。

***

所以這天早上,雪松跟新夫人起的格外晚一些。

錦宜忍不住仰頭打了個哈欠,嘴還沒有合上,“啪”地一聲,腦後被什麼東西甩了個正著。

涼浸浸地,雪沫子順著衣領滲入後頸,又迅速化成水。

錦宜瞪大眼睛,回頭看時,卻見是子邈,手裡正忙著團一個雪球,一邊得意而挑釁地看著她。

剛要罵子邈胡鬧,突然想起現在是在哪裡,錦宜閉嘴,抬手指了他一下以示警告。

子邈卻彷彿吃定了她現在正等著“伺候”父母,一定不敢反抗,便有恃無恐地先瞄準了一下,飛出另一個雪球。

得益於歷年來姐弟們打雪仗的功勞,子邈的準頭練的出類拔萃,那雪球又快又狠地糊在錦宜胸前。

錦宜忍無可忍,又見面前房門緊閉裡頭毫無動靜,她便把暖手扔給沈奶孃,發狠衝了上去。

子邈極具有打仗天賦,見敵人奮勇反擊,他便秉承“敵進我退”的英明決策,飛快地轉身逃竄。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反了你了!”錦宜正憋著一股火,很想“應將勝勇追窮寇”,她飛快團了個雪球,要打子邈這小混蛋。

兩個人你追我趕,引得子邈吱哇亂叫,眼見將出了院子,錦宜見機不可失,飛出手中的流星球。

錦宜的準頭當然也不錯,那雪球嗖地飛了過去,眼見要命中子邈那可恨的小腦袋,突然間他身形靈活地一晃,鑽出門去。

與此同時門外走進了一面人肉盾牌,雪球“啪”地一聲,不偏不倚打在對方腰下左右、那不可描述的地方。

錦宜大吃一驚,目光上移,望見來者的時候,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這位先生……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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