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探手, 將錦宜放回榻上。

他解開她肋下的繫帶,寬大的裡衣敞開, 露出了底下少女纖弱的身體。

膚色依舊是如雪般晶瑩,如玉般微溫。

只是那一團團跟一道道的傷痕, 破壞了這種完美感,觸目驚心地,令人心生憐惜。

桓?從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具身體,後來雖然回心轉意,但……已經晚了。

幸而現在不一樣。

他定睛看了片刻,每多看一寸,心底的憐惜跟痛楚就加深了一分。

容先生醫術高明, 只靠把脈就聽出錦宜受過外傷, 但他畢竟是男子,無法細看她身上的痕跡。

寶寧雖幫她擦拭過身體,但她不懂醫術,對傷更無瞭解。

桓?仔細地檢視每一處痕跡, 確認並沒有因此而造成骨頭的損傷以及內傷等。

***

寶寧姑娘回到了桓老夫人上房, 進內後,發現老夫人果然已經醒了,正在喝百合燕窩湯。

福安見她來了,忙起身讓出位子,寶寧接了碗,福安代替小丫頭扶著桓老夫人。

如此吃了湯水,福安同小丫頭退了下去, 寶寧扶著桓老夫人躺下,才要蓋被子,老夫人道:“先前上哪裡去了?”

寶寧道:“啊……收拾白天您老人家說的那珊瑚樹呢。”

“扯謊,”桓老夫人哼了聲,道:“外頭下著雨呢,你的性子,要在這雨天地滑的時候去搬那勞什子?你不怕失手打碎了?”

寶寧知道老人家向來心細如髮,臉上一紅:“真真瞞不過您。”

桓老夫人道:“那到底是什麼事兒?竟還能立刻把你給拘了去。”

寶寧道:“您老人家先睡,明兒一早我就告訴您。”

桓老夫人皺皺眉:“??攏?燜擔∧悴凰滴宜?蛔擰!?br>  “我還怕我說了您才睡不著呢,”寶寧無奈,湊近了老人家耳畔,低低說了兩句。

“什麼?”桓老夫人起身,眼中透出驚愕之意:“你說的是真的?”

寶寧忙扶住她,點頭道:“我回來的時候,容先生也正看過了,說若不是三爺去的及時,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就算這樣,也得好好地看護一夜再說,容先生這會兒還在南書房。”

“不像話,這真是……”桓老夫人沉吟了會兒:“到底是誰打的?又是為什麼?”

“這個還不清楚,”寶寧想了會兒,嘆息道:“只是看著怪可憐見兒的,打的身上青一塊兒紫一塊的,按理說酈家……也沒人這樣兇狠,何況酈姑娘又是定給了三爺,誰還能這麼不識做麼?”

桓老夫人皺眉,心裡想起了上次府裡請客,酈老太太在這裡的言談舉止。

“難道是她……”桓老夫人喃喃,“只不過,這樣也太過狠毒了。”

寶寧心裡其實也猜到了是酈老太太,只是不說罷了。

若說酈家上下能打錦宜的,雪松是一個,桓素舸也是一個,但雪松向來是個溫吞之人,不會對親生女兒如此,桓素舸更不可能如此兇悍。敢這麼蠻不講理的,只有上次在這府裡出過醜的酈老太太嫌疑最大。

桓老太太想了會兒,嘆道:“那丫頭倒也是個苦命的,之前雖然聽說了很多關於她的不好的話,但照我看來,卻並不是那種嬌蠻不講理的性情,竟是別人有意糟蹋汙衊似的……”

說到這裡,突然又道:“可老三……他就這麼把人帶回來了?只怕不妥當。”

寶寧道:“當時只怕情形緊急,三爺應該也顧不上了,只求保住酈姑娘的性命要緊。”

“有些道理,”桓老太太點點頭,重又緩緩躺倒:“唉,我老了,橫豎有心無力,有些事兒想管也管不了,比如素舸她當初那麼想不開,如今又……罷了,讓他們去折騰就是了。”

寶寧替她拉好了被子:“老太太只留意保養身子最要緊,不是有那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麼?”

桓老太太笑了聲:“唉!也只能這麼想了。”她合上雙眼,過了片刻又道:“你明兒早再去南書房看看……那丫頭的情形,再留心瞧瞧老三的眉眼高低,打聽打聽他要怎麼安置,他如今雖然官兒做的大,未必肯在意別人的看法,但府裡的顏面還是要顧及的,新娘子沒過門就睡在他那裡,總是不好聽。何況以後那丫頭過來,也難做人。”

“是,我明兒趕早就去。”寶寧答應。

***

這一夜,對桓?而言是個不眠夜。

給錦宜把身上的傷處都查遍了,幸喜沒有傷到筋骨,各處也塗了藥,才又把自己的裡衣給她穿好。

她渾然不覺自己被看了個遍,依舊閉著雙眼不省人事,只是眉頭仍是惹人憐惜地微蹙。

桓?見她的頭髮還是溼的,便叫阿青取了些絲帕來,一遍遍地給她擦拭頭髮,也不管自己身上的溼衣裳還沒有換。

等錦宜的頭髮幾乎被擦乾了,容先生的藥童熬好了藥端進來。

桓?把錦宜半抱起來,親自餵給她喝。

她人仍是半昏半醒的,眼睛也不能睜開,被碰到了身上的傷,就會喃喃地哼痛,桓?送了一勺藥進她的嘴裡,她模模糊糊地也含了,只是後知後覺感受到了苦,於是皺眉不已,再喂她喝,就本能地閉緊嘴,不願意張開了。

桓?只得半哄半勸,幾乎把畢生的溫柔都使了出來,她才像是聽了大人好話的小孩子,有些要上當的意思了,唇角微張,又吃了一口,卻頓時苦的轉頭,把臉埋在了他的懷裡,嘴裡喃喃地不知說著什麼。

容先生又來看了一遍,察覺她身上有些發熱,便催桓?快讓她喝藥。

後來,也不知桓?用了什麼法子,倒是終於把這碗藥餵給錦宜喝光了。

清晨,天還未亮,被夜雨沖刷了一夜的天地,充滿了溼冷的氣息。

窗紙上還泛著淡藍色,房門吱呀一聲響動,是容先生來檢視錦宜的情形。

桓?人在裡間兒,聞聲便坐直了身子,容先生入內行禮,抬頭之時,意外地發現桓?的唇上……不知怎麼竟破了一塊兒。

一怔之下,容先生覺著這種小傷……大概不必他噓寒問暖,於是只再度落座聽了錦宜的脈象,道:“寒熱退了些,待會兒得再喂一碗藥。”

桓?道:“為什麼她還沒有醒?先前也是神志不清。”

容先生道:“往好處想,或許是因為熱症所致。”

他謹慎地沒有往下說,桓?的心卻咯噔一聲,容先生看看錦宜的神情,又聽了一會兒脈,終於忍不住道:“按理說也該醒了,……希望這姑娘早點清醒,拖的太久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他說罷,到桌上開啟藥箱,取了兩根細如牛毛的金針:“昨兒她高熱,我不敢施針,這會兒總算好轉了些,就試試看吧……”

桓?道:“下針能叫她醒過來?”

容先生道:“只有四五分把握。”

桓?屏住呼吸,見容先生起手,針尖所點的方向,竟是錦宜的太陽穴,桓?一驚,不由往前一步。

容先生看他一眼:“我還是第一次見輔國這樣著急一個人呢。不妨事,這種療法我曾在幾個病人身上試驗過,就算沒有效果,也不會傷到人命的,可見輔國當真是關心則亂呀……”

桓?正是因為相信他的醫術跟為人才請他入府,當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一刻就算是容先生把針扎在他的頭上,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錦宜對他而言,跟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樣,所以才格外地系心。

這邊兒容先生將錦宜兩個太陽穴都刺了金針,頃刻拔出,便見一星血珠慢慢滲出,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異樣。

容先生拿帕子擦拭過,道:“再等半個時辰看看。”

先生吩咐過後,才站起身,外間響起很輕的敲門聲,是寶寧抱著一個不大的包袱走了進來。

容先生知道她是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行了禮後便先退了出去。

寶寧對著桓?屈了屈膝:“三爺。”目光在桓?唇上的破損處一掠而過,假裝並未留意。

“酈姑娘可好些了?”寶寧輕聲問,又道,“我給姑娘拿了兩件兒衣裳,本要拿我的,只怕玷汙了姑娘的身份,想來想去,前兒老太太給四姑娘做了兩套衣裳,四姑娘的身量跟酈姑娘差不多,少不得先拿了來用著。”

四姑娘就是桓府四房的女孩子,便是先前跟太子殿下定下姻緣的那位桓纖秀。

桓?道:“費心了。”

寶寧道:“不費什麼事。我給姑娘換上吧?”

桓?點頭,自己走出裡間兒。

寶寧入內給錦宜換衣裳,解開那件男子的裡衣,發現她身上受傷之處都已均勻地塗過藥,有淡淡地藥香氣沁入口鼻。

寶寧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給錦宜換上了新的衣裙,又為她將頭髮稍微整理了一番。

寶寧忙完,身上隱隱有些發熱,她喘息了會兒,望著仍昏迷不醒的錦宜,目光裡又是憐惜,又隱隱地帶著幾分羨慕。

寶寧在榻邊兒略坐了會兒,心裡想著昨夜桓老太太的叮囑,琢磨著該怎麼跟桓?開口。

正在沉思,只聽身後桓?道:“妥當了麼?”

寶寧慌忙起身:“是。都好了。”

桓?走了過來,見錦宜衣著妥帖,連頭髮也挽了個簡單的髮式,便向著寶寧道謝:“有心了。”

寶寧笑了笑,心頭一寬,才又問道:“容先生怎麼說?”

桓?道:“先生說高熱已經退了,但還要再吃一副藥。”

寶寧遲疑片刻:“是一直都沒有醒麼?”

“擔心的便是這個。”

寶寧心頭咯噔了聲,原本考慮的那些話就有些說不出來了。

她頓了頓,小心地又問道:“三爺,當真是酈家老夫人動手打的?”

桓?“嗯”了聲。寶寧先前早起,便命人傳了門上的人來詢問,昨夜那負責遞話的管事便將來喜兒所說告知了。

寶寧道:“那……那三爺如何打算?讓姑娘就在這裡?不如……不如換個地方?”

桓?早明白寶寧的意思:“是老太太說什麼了嗎?”

寶寧道:“老太太也是為了三爺跟姑娘著想,怕對姑娘的名聲有礙,以後真的過來了……也有些難做。”

桓?道:“老太太的好意我清楚。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才害得她這樣。就算要挪地方,也必要她醒了之後。”

寶寧聽他話中另有玄機,不敢再問,只含笑垂首道:“是,我知道三爺心裡明白,既然這樣……”

兩人說到這裡,便聽到旁邊錦宜叫道:“子遠!林哥哥……救子遠!”聲音充滿了驚慌淒厲之意。

寶寧嚇了一跳,桓?比她反應快,一步到了榻前。

卻見錦宜掙扎著雙手,把被子都掀翻了,桓?想著容先生的話,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喚道:“阿錦,阿錦醒醒!”

寶寧不知所措,又不知是否該退出去。這邊兒桓?喚了數次,錦宜奮力掙扎,雙眸終於緩緩張開。

就在兩個人都略微松了口氣的剎那,錦宜望著面前的桓?,原本驚慌的雙眸裡卻慢慢地湧上了恐懼之意,她揮手一打,居然正打在桓?臉上:“你……走開!”

寶寧嚇得一哆嗦,無法置信。

桓?先是一愣,繼而道:“阿錦!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誰?”

錦宜卻並不看他,反而慌張地低下頭,似要躲藏:“我不想見你!”

這接連兩句話,彷彿將桓?推入了冰窟之中,而錦宜渾身發抖,一邊垂著頭,口中語無倫次地說道:“子遠,子邈……不要去,不要去!”

錦宜一邊掙動,淚也隨著動作大顆大顆地落在被子上,又飛快地洇開。

寶寧不明所以,忙後退一步:“我去叫容先生進來看看。”

寶寧走後,桓?深深呼吸,他握住錦宜的手腕,沉聲道:“酈錦宜,你聽好了,酈子遠他好好的!酈子邈也是……你方才做夢了!你給我醒醒!快點醒來!”

“做夢”“醒來”竄入錦宜的耳中,她果然停了掙扎:“夢……?”

桓?聽見自己心狂跳的聲響,但他的聲音仍然篤定而沉穩,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桓?道:“不錯,你忘了麼?上巳節的時候,是我命人把子遠跟子邈救了出來,子邈……還說要拜那位救他的高人為師,現在我讓丁滿教他武功,他高興的很!他們都好好的呢,你不要胡思亂想地咒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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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咽戛然而止,錦宜抬起頭來。

眼中的淚還在打轉,但眼中的駭然驚懼卻正飛快地消散。

錦宜看著面前的桓?,試探地叫道:“三……三叔公?”

桓?的心跳突地停了停:“你又忘了該叫我什麼了?是不是又想挨罰?”

眼中的迷惘湧上來,又慢慢地退下去,她忐忑而不安,蒼白的臉上泛出他渴望的一抹羞色:“玉……玉山……”

桓?眼中撞熱,張開雙臂將錦宜擁入懷中。

他情難自禁,力道難免有些失控。

錦宜身上的傷痕處處做疼,讓她忍不住發出低聲痛呼。

***

酈家子遠上巳節出事,桓?自然清楚。

聽說,酈家老太太把酈錦宜狠狠打了一頓,頭破血流,遍體鱗傷。

多虧了林侍郎公子不顧一切地護著,不然只怕要當場香消玉殞。

就算如此,在這之後,酈錦宜纏綿病榻,足足養了三個多月,才有了些精神。

對此,聽聞過此事的人,在起初的嘆息後,竟都盛讚桓素舸,畢竟是因她的精心照料,不計成本地補品調養下,錦宜才撿了一條命。

只不過,又隱隱聽說,酈錦宜性情從此大變,變得沉默寡言……總之跟先前大不一樣。

但桓?並不關心有關酈家的這些,不管是酈子遠,還是酈錦宜,以及後來的酈子邈。

唯一讓他煩惱不堪的,是為什麼自己的侄女死活要嫁到酈家這個爛攤子裡去。

所以酈家上巳節出事後,他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更懶得理會那個曾怯生生地叫過自己“三叔公”的小丫頭。

她的生死,跟他何干。

但桓素舸也算是□□有方了,後來桓?很快發現,酈錦宜儼然變成了小一號的桓素舸,可因為畢竟不是,所以又透出些東施效顰的意味。

而且神奇的是,她身上還自帶著屬於酈錦宜的那種令人天生的反感跟不悅。

這對桓?而言簡直是雙倍的戳心。

在洞房花燭夜,桓?掀起蓋頭,看了一眼那鳳冠霞帔的女子。

那張臉,的確絕色驚豔,無以倫比。

只是那時候……桓?連絲毫的想要碰她的慾望都沒有。

現在回想,真真恨不得當頭棒喝,用力打醒當時那個不知好歹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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