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從那天應了桓素舸的“請求”之後, 心底一塊兒大石落地,令桓?整個人覺著眼前都似亮了幾分。

先前同內閣眾人議事, 聽到小廝來報酈家姑娘求見,在場這幾位神情各異, 卻都在等他的反應。

他知道這會兒本該叫人先請錦宜入內,去見桓老夫人等……至少,絕不可以容她留在東書房這裡。

但桓?又知道,一旦送去了內宅,他這裡再耽擱些時候,再見她指不定是在多久之後,他似乎一刻鍾都等不得了, 所以竟命侍童把她帶來, 安排在隔壁間等候。

那時候,內閣各位大人的臉上就開始精彩紛呈了,但他只是一個視而不見。

一直等到錦宜來門前說了那幾句話,若非張閣老暗中伸長了手臂下死力擰了兒子一把, 張懷之的笑幾乎要當場蔓延出來。

尉遲凜的反應最直白, 當場開始吹胡子瞪眼,周悅跟張莒是兩個城府深沉的狐狸,張莒擺出一副老眼跟老耳一起昏花不清的模樣充耳不聞,周悅眼底透出三分笑意打量桓?的反應。

尉遲凜本以為桓?會喝令人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帶走,誰知桓?只是挑了挑眉,唇角眉間卻是一種似笑非笑的模樣,那把玩著鎮紙玉獅子的手, 忙裡偷閒地向著他們眾人悄然擺了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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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尉遲凜氣的幾乎跳起來。

他們四個加在一起,幾乎等同大半個朝堂的重量了,如今竟比不上那個……風評甚至都不太好的小女孩兒。

***

桓?當然知道自己這種“重色輕臣友”是不對的,就如同他此刻的情難自禁。

但在忘情一刻,他留意到錦宜的雙眼。

這雙近在咫尺的明眸,有些許驚慌,還有幾分戒備,但更多的是迷惑跟無措。

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雙眼,但在他的記憶裡,這雙眼裡卻通常都是拒人千裡的疏離,迷霧重重的提防,以及劍拔弩張的凌厲,這種種顏色攪渾在一起,讓那時候的他,總是看不穿這雙眼睛裡藏的是什麼。

不像是現在,他一覽無餘。

紊亂的呼吸迅速地平復下來。

桓?咳嗽了聲:“你……太冒失了。”

“啊……對、對不住?”錦宜仰著頭,舉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絲絲地疼。

桓?趁機避開她的注視,舉手將那碗粥接了過去:“我幫你吹一吹。”

錦宜又“啊”了聲,越發驚異。

桓?捧了碗,勺子攪動,輕輕吹了兩口,又挑起半勺嘗了口:綿軟可口,聊慰相思。

“吃吧。”他恍若無事地將碗重新遞給錦宜。

錦宜呆呆地接了過來,看看矗立身旁的輔國大人,又看看手中的粥:他、他剛才居然……吃了一口?那這個還能吃嗎?

“怎麼了?”桓?問。彷彿完全不知道癥結在哪裡。

錦宜當然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示自己“嫌棄”輔國大人:“沒、沒什麼……”

毫無骨氣的,她皺眉苦臉地低頭吃了口,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入口即化,且又香甜可口,絲毫不膩。

錦宜不由問:“這是什麼?”

“燕窩。”

桓素舸下嫁後,託她的福,錦宜也吃過兩次燕窩粥,但總覺著有一股腥氣,可這東西太昂貴,只有燕窩嫌棄自己沒被識貨之人吃了的份兒,並沒有錦宜嫌棄燕窩不好吃的份兒。

但是這東西,比錦宜吃過的要好太多了,原來燕窩跟人一樣,也要分品級呀。

錦宜撥拉了一下,又因為的確是真餓了,便聚精會神地吃了半碗,正要再接再厲,身邊探過熟悉的手指君,舉著一塊兒雪白的糕點,示意她繼續吃。

錦宜抬頭看了眼體貼的輔國大人,美食當前,只想著快點把肚子填飽,也來不及分辨剖析他是什麼意思,自己又該是什麼禮數,她點點頭,放下碗筷接了過來:“多謝三叔公。”

雖然錦宜認定桓?這個人是絕對不能成為終身相伴的良人的……但無可否認,他準備的吃食簡直不能再合她的心意了。

粥飯香滑可口,糕點也是清甜潤喉,兩者配合相得益彰,連她的腹疼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無蹤。

如果、如果這個人是自己真正的“三叔公”,那該多少,她既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長輩的關愛,又不用為那勞什子的賜婚頭疼。

桓?把那已變溫了的茶水潑了,重給她倒了一盞。

錦宜起身致謝:“三叔公,這是什麼茶?我怎麼從沒喝過?”

桓?道:“好喝麼?”

錦宜點頭:“好喝。”

桓?道:“我叫人備了些,你帶回家去,每天喝上一杯,對你的身子有好處。”

錦宜握著熱乎乎地玉杯,抬頭看他:“你……”

咬了咬唇,卻不慎咬到了先前燙傷之處,茶水也幾乎潑了出來,桓?忙將茶杯取過去,又掏帕子給她把手上的茶水:“疼嗎?”

錦宜咽了口唾液,望著他滿面疼惜的神情:“您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桓?手勢一停:“因為,我喜歡你啊。”

“為什麼……會喜歡我?”

***

沈奶孃突然發現錦宜臉頰上的紅加深了一層。

“姑娘?”她試著喚了聲,心跳不休。

但錦宜置若罔聞,她呆呆地咬著指甲,這瞬間,彷彿又置身在桓府東書房裡。

沈奶孃突然發現她唇上似乎……稍微有些異樣,胖胖的手在錦宜肩頭搖動:“姑娘?”

錦宜終於被她搖醒了過來。

沈奶孃道:“你、你怎麼啦?”

錦宜定了定神,終於說道:“奶孃,我發現……”

“發現什麼?”

“我發現……輔國大人有些不大正常。”

“啊?你怎麼這麼說?”沈奶孃一怔,然後驚道:“他真的對你做了什麼?”

錦宜磨了磨指甲:“他、他請我吃東西。”

沈奶孃慢慢地張大了嘴,錦宜道:“他……他還把我先前典當掉的鐲子給贖了回來。”

“什麼?!”沈奶孃徹底震驚,“把夫人的桌子贖回來了?你告訴過輔國你典當鐲子的事?”

“我沒說,”錦宜滿面疑惑,猜道,“這件事只有奶孃,我,以及子遠知道,也許是子遠告訴他的。”

沈奶孃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又忙問:“鐲子呢?”

錦宜的臉頰又有些轉紅:“他、他沒給我。”

“啊?”

“他說……”錦宜遲疑著,說不出口。

那時候桓?道:“橫豎你都是要過來的,這雙鐲子,我就暫時替你保管,就不必再來回繞了。你說好不好?”

錦宜想說“不好”,但這鐲子是她典當出去的,是桓?將它贖回來,所以所有權該是桓?的,自己貿然索要回來似顯得厚顏。

但如果說“好”,這豈非附和了他那句“橫豎你都是要過來的”?

如今當著奶孃的面兒,錦宜只得說道:“他、他說……他怕我還要再往外典當,所以先幫我保存起來了。”

這鐲子對錦宜等來說雖然名貴,但桓?是那樣的身家,自然不會把它放在眼裡,既然他想留下,當然是因為情意作祟。

沈奶孃明白這個道理,她從驚愕裡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錦宜道:“輔國大人,好像真的是個不錯的有心人。”

知道錦宜沒有吃早飯所以準備了東西,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對她最重要的母親遺物贖回,更加沒有計較她的貿然打擾……

奶孃彷彿預感到什麼,她舉手摸了摸錦宜的頭,笑眯眯道:“好了,別再多想了。我看輔國大人不是不正常,這姻緣倒像是上天註定的。既然是天註定的,那自然是天最大,輔國大人對你好些,也是應當的,先前我還擔心他不知道疼惜人,如今看來,這擔心倒是多餘的了。”

***

但沈奶孃不知道,正是因為桓?這突如其來的“格外疼惜”,才更叫錦宜不安。

就像是冰山突然要融化,甚至沸騰起來,這種種一定是事出有因。

但錦宜不知道這個“因”在哪裡。

回到酈府,才進門,就有僕人來說:“姑娘總算回來了,夫人知道姑娘出門,吩咐說若姑娘回來,就叫去見呢。”

錦宜聞聽,衣裳也來不及換,便直接往桓素舸房中而去。

夫人房中的暖香淡了好些,連同之前那種似有若無的藥氣都消退了,錦宜入內拜見,桓素舸半躺在美人榻上,腰間抱著一個暖爐,室內暖煦如春。

桓素舸道:“我聽說,你是去了那府裡?”

錦宜答是:“早上本是要來跟您說一聲的。”

桓素舸早猜到她不會自作主張,也明白早上被酈老太鬧了一場才導致她並未開口,便道:“我明白,這個不必解釋。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去做什麼的?”

錦宜道:“我……請夫人饒恕,我、我其實是去見輔國,想請他……請他把這門親事給……”

“給怎麼樣?”桓素舸詫異。

錦宜道:“夫人,我覺著這門親事很不合適,擔心是弄錯了,所以面見三叔公他老人家,想著能不能取消了……”

桓素舸身邊的嬤嬤們個個震驚,獨大小姐的臉上露出瞭然的神情,然後她淡笑著問:“那……你可說了?三爺他答應了嗎?”

“說是說了,”錦宜汗顏,“但是他並沒有答應。”

桓素舸笑了聲,略換了個姿勢:“那當然了,你這不是胡鬧麼?是聖上賜婚,你難道沒聽說過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的?怎能說變就變了?”

錦宜頹然低頭,喃喃道:“夫人,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跟輔國大人結親。”

桓素舸道:“三爺他有什麼不好?”

“倒不是不好,是……是太好了。”

“怎麼,擔心自己配不上他?”桓素舸笑問。

“我、我……”錦宜舉手撓了撓額角。

桓素舸打量她的臉色,目光突然停在她的唇上,片刻,才問道:“你的嘴唇上是怎麼了?是哪裡磕碰了嗎?”

錦宜摸了摸,佩服於夫人的細緻入微:“是三叔公他請我吃……茶,我笨手笨腳不小心燙傷了。”

桓素舸這才一笑:“原來如此,所以以前我才叫嬤嬤們教導你規矩,因為早就跟你說要給你找一門好親事,將來嫁了過去,明裡暗裡不知多少眼睛看著你的舉止呢,鬧了笑話就不好了。”

錦宜勉強一笑:“是。”

桓素舸又道:“既然定了三爺,親上加親就更好了,以後,你再多用些心,再多學一些大家子裡的規矩,另外,三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嬤嬤們也都知道,都會事先教給你知道,這樣等你嫁了過去,一定可以讓他更喜愛你了。”

錦宜幾乎打個寒噤,臉上的笑也有些維持不住要逃之夭夭:“這個、這個就不必了吧……”

“哪裡的話。”桓素舸揚眉,“該留意的一定要留意,不要糊里糊塗的。”

錦宜低了頭,過了會兒,才又問道:“夫人……昨兒我問父親,為什麼要定這門親事,父親說夫人說輔國喜歡我……是真的這樣嗎?”

桓素舸頓了頓,斂了笑,她轉頭看向桌上的描金博山爐,目光隨著那嫋嫋上升的煙氣而細微變化。

終於,桓素舸道:“你還記得八紀嗎?”

錦宜一愣,不知道她怎麼突然提到了八紀:“是,小八爺他……怎麼了?”

“我本來不想背地說人的閒話,”桓素舸回過頭來,眼中略帶憫色,“只是你畢竟要嫁過去,這些話我不告訴你,你就被矇在鼓裡……我也不忍……”

桓素舸說到這裡,一擺手,她身後的嬤嬤們便退了下去。

錦宜見這陣仗,心裡不安:“您指的……是什麼?”

桓素舸道:“八紀的身份來歷,沒有人知曉,對不對?但是,府裡頭一直都有一個猜測,只是沒有人敢明面上流傳罷了。”

“是有關八紀的來歷?”錦宜雙眸微睜。

桓素舸頷首:“不錯。”

“不是說他是路邊撿來的孩子嗎?”錦宜問。

“那是因為三爺從不提八紀的來歷,但是……我不知道你聽沒聽說,”桓素舸放低了聲音道:“三爺曾經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兩家裡曾經幾乎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錦宜的心猛然一顫:“我、我不知道呀?”

桓素舸道:“唉,這件事因過去太久了,知道的人很少。”

心怦怦亂跳,錦宜道:“可……八紀的身世,難道跟這個有關?”

桓素舸道:“我也是聽人傳言,說,八紀就是那女子所生的。”

錦宜捂住嘴,瞪眼看了桓素舸半晌,才道:“可、可既然是那女子所生的孩子,怎麼會在三叔公身邊?”

桓素舸嘆了聲:“因為那女孩子已經死了。”

“死了?”錦宜猛然站起身來。

“是呀,她死的時候,還沒嫁人呢。”桓素舸口吻裡帶著憐憫,卻漫不經心地掀開暖爐檢視裡頭的炭火如何,“她是個出身高貴,有才又有德,相貌也好的女孩子,偏偏身體打小兒就弱,真是可惜的很。”

錦宜愣愣地立在原地,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新聞,讓她幾乎忘了桓素舸之所以要跟自己說這些的原因。

但桓素舸卻沒有忘,她將暖爐的蓋子合上,抬頭看了錦宜一眼,道:“我那會兒年紀小,只隱約看過那女孩子一兩次,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著……跟現在的你,相貌上有幾分類似。”

桓素舸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錦宜已經明白。

如果是這樣的話……說桓?喜歡自己,彷彿也有了答案。

桓輔國他,原來是愛屋及烏的。

因為青梅竹馬的女子早夭了……所以才會對跟她相貌相似的自己感興趣,難道……這就是當初初次見面桓?把自己推開的原因?並非錦宜認為的單純的嫌棄,而是因為觸景生情?不願看到假冒的自己在面前?

桓素舸卻又換了一種略輕快的寬慰的口吻:“好了,別多想了,總而言之,這是一門極好的親事,輔國夫人……你可只長安裡多少女孩子都在羨慕你?”

錦宜辭別桓素舸,正要外出的時候,聽桓素舸惆悵般喃喃道:“當初他們可真好啊,我記得……那女孩子還給三爺寫過詩,我有幸看過一篇,抬頭便是什麼……給‘玉山’,可惜……天妒紅顏呀。”

***

錦宜走出桓素舸房中,下臺階的時候,一不留神,幾乎一腳踩空。

她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耳畔卻響起桓?帶著暖意的聲音:“本來,應該讓你叫我……”

“但現在不是時候,不過不著急,你……就叫我的字吧。”

“字?”

“你不知道我的字?”

錦宜搖頭。

“那從此就記住了,我的字是‘玉山’。”

“玉……山?”

“嗯,乖。”他摸了摸錦宜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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