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一名青衣少年便出現在舍外,並無一般孩童的跳脫輕浮,行路站立時,脊背總是筆直的,到了近前,便躬身施禮道:“學生蘇軒見過陸山長。”又朝幾位老者一一行禮,既不自矜也不自卑,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從容淡定的氣質,確實難得。

只是在對上林如海時,視線微微頓了頓,看到他眼底的欣賞,不由禮貌地微笑了一下。

師輩長者跟前,林如海並不多言,此刻竟也忍不住溫聲問了些尋常問題,幾歲進學,在哪處進學,唸書唸到了哪裡,零零碎碎的。蘇軒也一一言明,語氣亦不失恭謹:“學生自幼由母親開蒙,講了《論語》、《詩經》,八歲時去的蘇家私塾進學,又讀了《聲韻》和其他書經,略學了些試帖詩和八股文,不甚了了,便求學至此,以求精進學問。”

兩人對答,大家便安靜地聽著,細心留意著。話到這裡,張善遠突然開口問道:“可有表字?”

眾人猛地一震,皆是目帶驚訝地看向他。可以替旁人取表字的,要不是自家長者,要不就是師長前輩,張善遠此刻這一問,莫非是動了憐才的心思?李青山忍不住回頭看了蘇軒一眼,又詢問地看向張善遠,這樣決定,是不是草率了些?

卻聽蘇軒微微欠身回答:“學生已有表字澹寧,澹臺子,寧越寧。”

澹臺子,甯越,都是古之賢者,聽他以此來介紹自己表字,眾人心裡又是一驚,目光所及,見蘇軒一臉淡然,好像只是隨口一言,並沒有旁的意思。而張善遠眼底的好奇更甚幾分,又道:“澹寧,倒是好字,不過還真少有人在這年紀便有字的。”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為蘇軒取這表字之人,倒是寄望深遠。

蘇軒卻很坦然,點頭答道:“母親在學生八歲進學之時,便以讀書即樹人為由,為學生取了表字,告訴學生,求學之後,當懂兩門學問,學做兩篇文章,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母親說的話,雖然有些他還不甚明了,但也會牢記於心,等以後慢慢也就懂了。八歲便有表字,在同窗間都是獨一份的,但他從不覺得不妥,只覺得驕傲,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相信自己定能成才。

“好句!好句!真是言簡意賅,不過十餘字便道盡人事真諦。”李青山忍不住撫須感嘆,心中更是讚歎不已,難怪能教導出這樣鍾靈毓秀的少年,這蘇家真是詩禮傳家的好門風。

等蘇軒離開後,李青山仍是感慨連連:“倒真叫人好奇,這蘇家究竟如何人家,主母睿智,子孫成才,若有機會,還真想登門拜訪一二。也難怪善遠兄動了愛才之心。”說罷,又看了張善遠一眼。張善遠卻只淡笑著撫須,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哪像青山兄所想這般,那蘇家不過是尋常百姓人家罷了。”陸山長搖搖頭,見眾人神色間皆有幾分訝色,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得知時的情形,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孩子,也是個命苦的。自幼無父,是寡母一手拉扯大的,好在蘇夫人也能識文斷字,兒時家事艱難,便是她親自教導,要不然,還真就耽擱了孩子的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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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頓時對這少年更添了幾分親近憐惜之意,想起自己少年喪父,也是母親用心撫養長大,孤兒寡母,當中多少辛酸苦楚,真是不為外人所知。可惜,眼下母親卻……

李老等人畢竟年歲長了,閒話暢談一番,便也倦怠了。告辭出來,林如海腦中仍留著那張眉清目秀的臉。也說不出什麼緣由,只覺得這少年郎十分親切,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林平,這蘇軒我是不是真的在哪裡見過?總覺得十分面熟的樣子。”林如海負手慢慢踱著步,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問道。

“聽老爺這麼一說,似乎真是這樣。”林平認真地回想了一遍,突然笑道,“仔細想想,蘇公子眉眼間,跟老爺竟然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眸子,跟老爺年輕時就像是一個模子刻……”話到一半,林平卡在了那裡,不知該不該再往下說。老爺的心病,他一直都清楚,尤其是去年,好不容易得的小公子生病故去了,老爺雖然面上不顯,但心裡卻是十分痛心的。想到這,林平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賤,叫你口無遮攔。

林如海倒不這般想,只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難怪我感到他面善,原來,竟還有這樣的緣分。天下之大,便是自家孩兒都不一定肖似,更不用說是陌路之人了。細細思量,連謹兒都沒有這麼……林平,這蘇軒今年幾歲了?”

林平不疑有他,躬身答道:“十一歲。”

林如海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心裡莫名地冒出個念頭來,那樣詭異的想法,可不知怎麼回事,竟然像是在腦子裡生了根似的,怎麼拔都拔不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震動,激烈得好像要蹦出來似的:蘇軒,十一歲,姓蘇,無父……

那樁林府裡諱莫如深的往事也慢慢浮上心頭,林如海不自覺地攥緊了拳,壓抑著聲音吩咐:“給我查清楚蘇軒的事。”

看到自家老爺滿臉沉凝的肅容,林平滿頭霧水地領命,連忙匆匆地下去安排人手。身為林府大總管,林平的辦事能力還是很不錯的。雖然林家的勢力大多在姑蘇吳地,很少到杭越之地,但想要打聽一個小有名氣的蘇軒也不是太難。不過三兩日功夫,就把生辰籍貫、親友家族詳詳細細地詢問盤查清楚了。

薄薄一頁紙箋,落到林如海手上,卻重如千鈞,讓那雙一貫平穩的手掌竟然顫抖起來:蘇軒,壬戌年正月初三生於杭城,年十一,京城人士,無父,母蘇氏雲岫,居於錢塘縣西隅眉山腳下。幼少敏,詩書吟誦不輟,八歲進學,九歲通讀四書五經,十歲作《望城賦》名揚錢塘,十一歲童子試縣案首,求學萬松。其母蘇雲岫信佛義善,年不過三十,初以採藥為生,後創眉山藥坊,辦樂善堂,人稱眉山夫人。

漸漸地,一張恬靜溫婉的臉龐從記憶深處攀爬上來,模糊得越來越清晰,雖然他已記不得究竟是怎樣的五官眉眼,但還記得那是個很清秀的女子,有很驕傲的風骨,寧可青燈古佛也不願留在林府。她的離開,也帶走了府裡的春花爛漫,然後,母親病體沉痾,日漸篤盛,不過兩年,便帶著遺憾離開了。隨著母親的故去,那一場倏忽而至又戛然而止的風月,也成了她們夫妻間深埋的不可觸摸的心結。可沒想到,他有意的忽略,竟然會讓他錯過了這樣多,甚至不知道,這世上還有……

手卻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紙,柔軟的紙被揉得不成樣子,可墨色的字跡卻像是銅澆鐵鑄的一般,生生刻在他的心上,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叫人忽略不得。

雖然不曾確認,但他心裡已有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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