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宿一夜難安,林如海躺床上,腦中浮現的,卻還是小方卿清唱的十苦嘆,他弄不清楚那樁舊案究竟是怎樣的是非曲直,即使讓林平親自著手去查,卻也非一日半刻之功,他也弄不清楚為何蘇雲岫如此篤定是“一箭雙鵰”,兩當初分明不曾有交往,便是會面也不過是登門過府那日匆匆碰了一面,他更弄不清楚,賈敏究竟其間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一箭雙鵰,又會是哪兩隻雕。

越睡越清醒,越睡越心煩,林如海索性早早地和衣起身,屋外天昏沉沉的,如潑了墨汁般濃黑,院中的老榆樹抽打著枝條,發出嗚咽的聲響,他不禁又是一聲長嘆:這天,當真是起風了。

坐屋裡,聽過打更的銅鑼悠悠揚揚地傳來,剛歇下去不久,屋外便有了響動。林如海道是早起的下開始一日的忙碌,也不覺奇怪,卻不料喧鬧聲愈發厲害了,不由披了身外衣出去。

剛到屋門口,便見幾個守夜的婆子推搡一名半百婆子,那婦鬢髮松亂,滿臉焦急地悶頭往裡闖,啞著嗓子道:“宋姨娘不好了,們道是通稟一聲哪……”

宋姨娘?林如海怔了怔,想了好一會才想起是誰來,只是她自母親仙逝後便一直小佛堂吃齋祈福,便是年節也不曾出門,怎會忽然就不好了?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這宋氏,可不就是當初查出來陷害蘇雲岫的禍首麼?想到這,林如海連忙揚聲道:“吵什麼?還不快讓進來!”

沒有了眾的阻攔,那婦飛快地衝到跟前,撲通一聲跪地上,哽咽了一下,道:“老爺,奴婢是宋姨娘跟前伺候的,不知怎的,適才奴婢進屋時,宋姨娘竟吐了血,已經昏迷過去了,可這時候,府門未開,奴婢也不知打哪兒去請大夫,又不敢去驚擾太太,這才,才……”

“還不快去請孫老過來一趟?”林如海瞪了一旁呆怔不知如何行事的下,見有飛似的小跑著離開,心裡略踏實了些,抬步往院外走去,走了幾步,見那還跪地上,皺眉斥道,“還不快跟上。”那婦聞言,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身子趔趄了一下,連忙又穩住,快步地追了上去,前頭替林如海引路。

眾面面相覷,這宋姨娘,不是早就沒音兒了麼,怎麼老爺還會惦念著過去看她?還派上了孫老!回過神來,見兩已走遠,連忙拿了燈籠急急地追上去。

宋姨娘的住處極為僻靜,後院最西北的角落裡,一行七拐八拐地走了許久,方看到一座簡單小巧的院子。說是院子,其實也有些稱不上,不過是三四間屋子,用白牆粉砌著圈了個半環,搭了個深褚色的木門,院中空地上只栽了幾株芭蕉,並一株老松,也未曾精心打理過,顯得有些疏朗過了。

院中伺候的極少,不過是兩個粗使的婆子角房裡說話,聽到響動,從窗稜子裡往外張望了一眼,見是林如海,面上頓時慌張一片,只聽砰砰的幾下聲響,似是磕著碰著了什麼,卻沒誰顧得上那些個俗物,出門見禮道:“奴婢給老爺請安,老爺安。”說著,眼神不自覺往通訊婦身上瞟,沒想到這芳娘好手段,竟然真的把老爺給請回來了?心裡又不免惴惴,先前那模樣兒,卻被老爺瞧了個正著,不知是否會怪罪上自個兒。

林如海微微皺眉,倒也沒多說什麼,徑直往屋裡走去。屋裡的光線並不好,攏著窗,又落下了簾幕,只繡桌上燃了一燈如豆,影影綽綽的,透著重重的蒼涼,讓心裡不免隨之低沉。走到榻前,林如海腳步猛地一滯,震驚地看著床上靜臥的女,蒼白如紙的面龐上皺紋橫生,滿是歲月滄桑,微霜的長髮凌亂地攏腦後,老態盡顯。若他不曾記錯,宋氏是他婚後數年方收到房裡的,記得那時候還是個青蔥的少女,可眼下這模樣,暮暮沉沉,形如枯槁,莫說只是三十有幾,便是五六十他也相信的。細細打量著眉眼,林如海有些茫然,若非府裡,這小院裡,他怕是萬難相信,眼前的婦,竟是記憶裡那個恬靜的身影。

聽到腳步輕響,林如海猛地回過頭,芳娘戰戰兢兢地掀了簾子進來,站門口一副不知要不要進來的猶豫樣兒,林如海不禁皺眉:“杵那做甚?”

芳娘連忙小步地進去,看著昏迷不醒的宋姨娘,心裡著急難過,亂糟糟的一團,手不自覺地悄悄摸了摸袖管,咬了下唇:“老爺……”

“到底怎麼回事?是如何伺候的,竟然……府裡養們做什麼的?”林如海板著臉冷聲斥道,心裡卻越發不安了,平白無故的,佛堂待了近十年,怎會忽然就出事了呢。

芳娘惴惴地看了眼林如海,她一直宋姨娘跟前伺候著,幾乎沒怎麼瞧見過老爺,從來不知道一向儒雅的老爺竟會這般叫膽顫,見他目光又往自己身上掃來,連忙垂下頭,疊聲道:“奴婢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呀。主子喜靜,平時也不喜跟前伺候著,不是靜室禮佛誦經,就是屋裡抄寫經文,昨兒奴婢外間守夜,聽到屋裡動靜,道是主子起來解手也沒覺得不對勁,可後來又聽到了咳嗽聲,這才進去瞧瞧,誰知道……”說著,又低低地啜泣起來。

林如海被哭得實心煩,出了屋子往外透氣,卻也錯失了芳娘低頭時,眼底閃過的一絲淒涼愴然。

雖是凌晨,然下催得急,孫老來得也不算慢,只微微有些氣喘,瞧見宋氏的臉色,神情多了幾分凝重,三根手指腕上搭了半天,又翻看了會眸子,過了許久,皺眉道:“真是糟糕。”說著,轉身從醫藥箱裡取出金針,小心翼翼地她風池、四神聰等穴一一紮下,才撫著鬍鬚嘆道,“這般歹毒的藥竟也有會用。眼下也只不過是盡事聽天命罷了。”

“中毒?怎會中毒?”芳娘不自禁地拔高了聲調,不敢置信地捂著嘴,瞪著孫老,“家主子日日屋裡吃齋念佛,怎會平白無故就中了毒?”

怎會中毒?同樣的疑惑林如海腦中閃過,十年來她如同隱形一般府裡過活,莫名其妙地怎會中毒?忽然想起昨日的筵席,想到那一曲十苦嘆,林如海心裡劇顫,身形兒一晃,連忙用手扶住桌沿,回過頭,宋姨娘蒼老的樣子,讓他不忍直視,移開眼,抿了抿唇,艱難地開口道:“可有辦法叫她醒來?”

孫老心中喟嘆,低頭尋思了片刻,不大確信地答道:“倒有個法子可以試試,只是老夫並無十分把握,而且……此乃激精血之奪穴,成與不成,往後怕都……”

屋裡靜悄悄的,只餘下火油微微燃響的瑟瑟,芳娘低著頭蜷縮角落,一顆心高高地懸半空裡,腦中不停地回放著主子空洞虛無的笑,和那一聲聲涼薄漠然的嘆息,芳娘不由瞥了眼榻前面色平靜如水的老爺,心裡越發不安了。

過了許久,林如海輕揉眉心,朝孫老輕點了下頭。只一記,就讓芳娘整個虛軟了,死死抓住身後的牆壁,藉著那股子寒意,讓自己勉強清醒著,低著頭掩去眼底的悲愴,十年枯井死水般的生活,究竟換回了什麼?

孫老低頭慎重地用了針,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見到宋姨娘額角沁出了汗,喘息也比先前粗壯了幾分。待取了針,孫老便收拾了東西退出屋子,芳娘猶豫了會,也跟著退了出去。

屋裡只餘下林如海一坐桌旁,入目是搖曳閃爍的燈火,耳畔是時高時低的喘息,一手支著額角,一手鋪著半舊素錦的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腦中卻是一片混沌。陳年舊案,他記得並不十分清楚,讓林平悄悄暗查,可事隔多年,當年府裡老走的走,嫁的嫁,皆已不知散到何處,再想重新歸攏起來十分困難。與內宅之中,他一向不甚意,眼下忽然要悄無聲息地查訪,確實困難重重。昨夜未曾想起,待今時聽聞宋姨娘之事,他才恍然記起,除開賈敏與蘇雲岫,這宋氏也算是半個當事,可嘆他竟未曾記起過。

然也正因如此,更叫他心中震怒。

“咳咳……”一陣急促劇烈的喘咳聲打斷了他的思路,起身轉過屏風,卻見宋氏吃力地睜開眼,正伏床頭難耐地咳嗽,猶豫了下,回身自桌案倒了杯水遞給她。

宋氏接過水杯,低頭啜飲了兩口,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手中的水杯晃當一聲砸床褥間,迅速地瀰漫開一大團水漬,她卻顧不得旁的,瞠圓了眼,死死盯著林如海:“老……爺?真的是您?”

林如海喉間微微動了一下,嗓子眼卻乾澀得厲害,只點了下頭:“是。”

“您怎會過來?”宋氏艱難地坐起身子,低頭又重重地咳了幾聲,“奴婢不過是苟活的罪孽之,活著,死了,不過是換了個去處罷了,怎勞老爺親往?”

哀莫大於心死,林如海腦中不自覺浮出這樣一句話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還未等他想好措辭,卻聽宋氏又低低地笑道,“也是奴婢想岔了,老爺過來自然是有事的,奴婢這樣子不過是捱時辰罷了,老爺有話直言便是,奴婢哪還有什麼受不住的?”

看她臉上微微泛上了些許潮紅,林如海心知是孫老用針的效果,再聽她這般淡漠生死的言語,不可抑止地生出愧疚之意來,宋氏似是看出了些端倪,瞭然道,“奴婢的爹孃早不了,也沒什麼可牽掛的,只是芳娘跟多年,這些年,也是虧欠了她,老爺若有心,往後……也不盼旁的,只願能安安穩穩過了餘生就好。”

林如海應了一聲,又沒了言語。宋氏也不再開口,只時不時低低地咳嗽幾聲,微垂著首,凌亂的發散落頰邊,唇角,點點雪斑綴髮間,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可低眉側目的深處,卻有一絲極諷刺極豔麗的笑意,如同忘川河畔的曼珠沙華,絕美,卻也絕命。

“當年,蘇……姑娘過府做客,可做得?”

聽他好容易終於把話問出了口,宋氏心裡冷笑,面上卻浮出一縷無力的笑,捂嘴又咳了幾聲,方扯了扯嘴角,道:“奴婢若說不是,老爺信麼?”說罷,低頭停頓了片刻,慘然笑道,“老爺既然不信,又何必多此一問?難道奴婢眼下這模樣,還不夠?”只是的老爺喲,既然吊著奴婢這口氣也要問個清楚,可不是懷疑您那最是賢惠的好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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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林如海遲疑著看她,當初不是她自請為母親禮佛誦經的麼?

“老太太走了,若是奴婢不這麼做,老爺以為奴婢還能活到今時今日?”宋氏輕嘲地笑了笑,也不待他回答,便自顧自地往下道,“反正,奴婢也沒多少時候了,又是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與其帶進棺材裡去,倒不如說個痛快。若不是老太太讓奴婢去了跟前伺候,奴婢當年至多也是個打發出府的命數。呵呵,說什麼奴婢害了蘇姑娘,奴婢為何要害她?奴婢說破了天,也不過是個伺候老爺的下,這府裡有的是年輕姑娘,難道奴婢還能一個個都去害了不成?”

話到這,宋氏略緩了口氣,歇息片刻,復又抬眸看向林如海,一字一句道,“更不消說,太太掌事多年,手腕兒高,能耐兒足,這府裡上下,哪沒有太太的眼睛,哪一樁事是太太不清楚的,怎麼平日裡太太平平的,蘇姑娘一來,潑皮無賴淨能往內院裡竄?難道那些個守門的婆子,也都是奴婢能指使得動的?”

林如海的面色越發凝肅了,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何況宋氏言之鑿鑿,細究起來確有不少可推敲的地方,只是……

“當初,為何不說?”

宋氏慘然笑道:“老爺可曾給奴婢辯解的機會?蘇姑娘一出事,那幾個不知打哪兒進來的潑皮往地上一跪,就把這屎盆子扣到了奴婢頭上,太太抹了把眼淚,說是持家不嚴,奴婢就被壓往了柴房看押。緊接著,又聽說老爺要叫蘇姑娘入奴籍方可為林家妾的事兒,還未等奴婢醒過神來,又說是蘇姑娘走了,太太便把府裡的下敲打了個遍。”

宋氏越說越急,心裡的怨憤也越積越深幾欲滂沱而出,拼命地想壓下來,卻覺胸口一陣憋悶,嗓子眼像是被堵了什麼似的,窒息般的難耐讓她大力地咳喘起來,猛地一記,只見一團猩紅染到被衾上,她也不意,只伸手慢慢地擦去嘴角的溫度,“奴婢的爹孃叔伯,但凡跟奴婢有一絲半點干係的,大多都犯了事,要不是老太太垂憐,老爺以為奴婢今日還能這臨終前見您一面?”

林如海只覺啞口無言,尋不出言語來辯駁,一條條,一樁樁,昔日他不曾看到的,想到的,被剝去了外殼赤\裸\裸地擺跟前,只一個名字,就如同一根絲線,將所有散亂的,不解的,全部串了一起,也重重砸他心窩上。

賢惠夫心如狡,一箭雙鵰狠辣計。林如海忽然覺得,這唱詞是寫得那樣精妙,那樣淋漓盡致,輕吟淺唱,卻是說不出的諷刺。

咳血後,宋氏只覺渾身痠軟無力,連視線也有些模糊了,癱床頭,目光無神地望著遠方,嘴中喃喃:“寧做貧民妻,不做富妾,哈哈,只願來生,來生,一定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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