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老爺的意思是……”賈敏驚詫莫名,滿眼的不敢置信,愕道,“那,那孩子……”

林如海重重一點頭:“不錯,我已差人往京城查過,若無意外,當是我林家血脈。”只可惜眼下光有慈澤庵的說辭,蘇佑安母子皆已仙逝,事隔多年,想再找出旁的證據也是極難了。可一轉念,他又忍不住慶幸,若非當年蘇雲岫寄養佛庵多年,眾比丘尼仍有印象,要不然,怕是連這點子也查不到了。

“那老爺怎不把他接進府來?”賈敏焦急地看著他,皺眉道,“在外漂泊了這些年,以前老爺不知道也就罷了,可眼下既已認下了,哪有不領回家的道理?”說著,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略有些懷疑地打量著他的臉色,“老爺莫不嫌棄他出身不好?可當年蘇……妹妹,也是年少方艾,如今已過去這些年,自然與當年不同了。”

林如海眸色深沉,如霧靄靄的海面,叫人看不出溫和之下,究竟是風平浪靜抑或波濤洶湧,也叫賈敏心中微顫,不自然撇開眼,“老爺這是怎麼了?妾身雖不聰明,可這點是非輕重還是有的。當初,府裡添了小少爺,妾身也是極歡喜的,養在身邊亦是視若親子,玉兒有的,他也有,甚至還比待玉兒更精細幾分。莫非,今時今日,老爺還不願相信妾身?”話到後來,已含了幾分悽楚,幾分自傷。

這些時日,賈敏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又遇到如此打擊,往日明豔如芙蕖的臉龐蒼白了許多,今日又只抹了薄薄一層細粉,更讓她多了幾分西施捧心的病態,耳邊又是淺淺輕嘆,林如海不由心中一軟,道:“你我夫妻多年,我又怎會不信你?”頓了頓,又道,“我不過是想澹寧的事兒有些晃神罷了。”想起自己攪亂的生辰宴,和那碗斷掉的長壽麵,林如海心中的愧疚又深了些,有些艱難地嘆道,“只是眼下,他們母子情重,怕也無心林府。”

“這如何使得?”賈敏也顧不得眼眶裡蓄上的溼潤,蹙眉道,“莫非是蘇妹妹心裡有怨,要不,讓妾身去與她請罪?當年,終究是妾身持家不嚴之過。”說到這,淚水終抵不住落地牽引,簌簌墜下,偏過身輕擦了擦,哽咽又道,“蘇妹妹有福,為老爺誕下子嗣,是林家的功臣,莫說老爺歡喜,就是妾身心裡也極感激的,今昔不比往日,老爺可不能虧待了妹妹。依妾身看,莫說是貴妾,便是老爺做主要抬了二房,也是應當的。”

林如海擰眉沉默,半響方道:“此事我心有計較,哪要你請什麼罪,你安心將養身子才是正理。”

賈敏心裡咯噔一下,悄悄打量了下他的神色,仍是一派徇徇儒雅,看不出絲毫端倪,心道過猶不及,便不再贅言,只與他柔聲談了些黛玉的趣事,和府裡的瑣碎,然那微紅的眼圈,欲言還休的憂色,卻仍無息地提醒著先前的話題。林如海略坐了會,藉口書房還有事要處置,寬慰了她幾句,勸她早些歇息,便起身離開了,卻不曾看到賈敏手裡的帕子,已擰成了死結。

那一宿,燭影翳翳,燃到天明方漸漸湮滅。

且不提賈敏如何對鏡傷情默默垂淚獨坐到天明,收官姑蘇的蘇雲岫倒是了卻一樁心事,悠悠然回到家裡,多日未見蘇軒,卻委實有些惦念。

歸時天色尚早,便索性往屋裡歪一會,卻不知怎的,竟昏沉沉睡了過去。待醒轉時,已過掌燈時分,浮雕爪菊窗稜子裡漏過斜斜的月色,落在案上,榻前,拉出纖長的影輪,不知為何,雲岫腦海裡忽然想起一句話: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可惜如斯佳景,她並未曾擁有。

攏了攏鬢間碎髮,蘇雲岫套鞋下了床,剛到外間,便看到碧紗櫥內書房的門虛掩著,透著一兩滴光亮,不由輕步走過去:“澹寧,可是你在屋裡?”推開門,卻見蘇軒站在高大的榆木書架前,背向而立,低著頭,似在翻閱書冊,不由放柔了聲音,道,“可是等久了?你這孩子,來了也不叫醒為娘,這麼晚還沒用飯,餓著了?”

蘇軒木木地杵在遠處,不吭聲,也無動作,只是低垂著頭。

如此情態,讓蘇雲岫瞬時緊張起來,幾步走到跟前,關切道:“可是哪裡不舒服了?額頭倒是不熱。”試了試額角溫度無礙,心略略一鬆,目光不由順著他的視線往下,“你手裡拿的什麼,這麼出神?連為娘跟你說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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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出口的話戛然而止,讓她的身子猛地一僵。蘇軒終於有了進屋後的第一個反應,抬眸怔怔地望向她,喃喃喚了聲“母親”,卻又失了言語,只是愣愣地站在那,一眨不眨地看她,漸漸地,眼圈紅了。

“左右不過些俗務,犯得著這般小女兒情態?”蘇雲岫定了定神,泰然自若地笑著,伸手去接他掌心的書冊,只覺手下一緊,略使了些力,那頭卻又鬆開了,將冊子隨手擱到案上,藏青書皮微微泛黃,卻是一絲不苟的平整,邊角皆細細壓過。視線一掠而過,回身溫婉笑道,“行走多年,若沒些積累,為娘還如何在眉山立足?這些年,你隨為娘走南闖北,也去過不少地方,雖不曾與你說過和光同塵的道理,也非有意瞞你,不過是有些事,還是自己悟得好。”她能從昔日眉山腳下的一名採藥人,一步步走到善名遠播的眉山夫人,難道會全靠這行善積德的義舉?

偏頭看了看靜靜躺在書桌上的簿子,蘇軒心裡亂糟糟的,不知究竟該做何思量。他怎麼也沒想到,印象裡風光霽月的母親,積善濟民的眉山藥坊,竟會有這樣的一面。寒贈膏藥夏熬清暑湯、旱澇災禍義診到門前的背後,竟是步步為營的有心而為之。原來,藥坊的擴張,竟是在賑濟上做的文章,一次大災,散出去百千兩,收回的卻是成千上萬,千金散盡還復來,竟是這般輕巧簡單!筆尖一勾,輕描淡寫地將名與利收入囊中,從容優雅,淡定自若,亦如眼前含笑的母親。

“澹寧,你該明白,你我母子既無家族可以依靠,亦無親朋可以相助,有的,只是自己的這雙手。”看他神色有異,無法釋懷的模樣,讓蘇雲岫心中微澀,資本積累,本就充滿了血腥與陰暗,蠶食與吞併,若不然,她又如何將一份基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拉扯到眼前光景,“為娘的作為,或許你並不認可,然為娘無悔,若連自身都無法保全,談何助人?”

“可是……”

“莫非在你眼裡,為娘還是選擇無動於衷地旁觀在側更好些?”見他喉間微微一動,似有話說,蘇雲岫哪還不知他要說什麼,道,“澹寧,你該知道,世上萬事,有舍才有得,沒有什麼是完美無瑕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樁事裡,為娘確實獲利,可那些難民就不曾獲利,衙門差役就不曾獲利?既然各有好處,皆大歡喜的,又何樂而不為?”

蘇軒默默地低垂著頭,緊鎖的眉宇,閃爍的眼神,微抿的唇,都在無聲地言明他此刻心裡的糾結矛盾。母親的話字字珠璣,落到耳裡卻是振聾發聵,原來光鮮背後掩藏著這樣淋漓的現實,□□裸的直白,讓他無可遁形,那間小小的藥坊,泯然眾人間的藥坊,竟然也有這樣的奧秘。以前,他總不明白,樂善堂源源不斷的救濟金究竟從何而來,眼下,卻都懂了,只是,簿子裡寥寥數筆,漫漫十載光陰,勾畫的,當真只有這些?

“母親可是為了孩兒?”若非有林家如鯁在喉,母親何需這般汲汲營營?

蘇雲岫微微一笑:“如今,你可能放心了?毋需再替為娘亂點那鴛鴦譜了吧。”說罷,目光不落痕跡地自書架上的經卷匣子掠過,狡兔三窟的道理她從來都懂,只是這些,眼下卻不必告訴他了。再早熟,再聰慧,總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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