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浚,樂善堂的人手可充裕?”

秦子浚錯愕地看她,怎麼也沒料到倦意正濃的她會忽然冒出這樣一句來,好半天才想起回答:“眼下還算富足,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蘇雲岫低垂著瞼,纖長的睫毛微微輕顫,掩去了眼底的莫名情緒,看不清是喜是悲,便是那輕柔的嗓音,繾倦婉轉在耳畔,卻又遙遙的,叫人觸碰不得:“聽靈隱的慧濟大師提過寒山寺的普真大師,佛理極為精深,可惜卻一直未能成行,如今想來也是我拘泥了。”

微微嘆了口氣,因為林家的緣故,她一直都排斥著姑蘇城,就算幾番北上時也總是越境來回,過城門而不入,從沒進城走動過一回,如今想來,如此掩耳盜鈴,委實有些好笑。難道離得遠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世界這般大,縱然是紅樓,若她真心不願,人在何處又有什麼分別?

“這些年,你我一直將重心在錢塘會稽一帶,倒是忘了,吳地的姑蘇、淮揚,論繁盛不啻於杭城,若是用心經營,也當絲毫不遜色才對。”說完這些,蘇雲岫便覺心裡委實松了口氣,整個人也跟著輕快起來。

驀然抬首時,露出層層密密睫毛之下的剪水眼眸,便如破繭成蝶一般,頓時流光溢彩,稱著整張容顏熠熠生輝:既然她能在錢塘,被人稱一聲眉山夫人,沒有道理在別處就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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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知她此刻莫名提及蘇揚吳地必有深意,秦子浚猶豫了下,相詢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順著她的話茬往下說:“我們在那邊倒也有幾個落腳地方,都是這些年賑災濟民時陸續留下的,整理打點一番倒也有些規模,過兩天我親自走一遭,回來後再好生擬個章程,你看可好?”

“也好。”沉吟片刻,蘇雲岫復又道,“我讓林掌櫃也騰出些人手來,到時跟你一起出去長長見識也好。”

秦子浚心頭一緊:這是要把眉山藥坊也擴張上了?按以往慣例,通常都是樂善堂先行,在那邊站穩腳跟後,才會考慮是否將藥坊也分鋪過去,可這一回……

“那我待會回去便收拾行囊,同林掌櫃那邊商議妥當了即刻就出發。”秦子浚一面說,一面悄悄留意著她的神色,見她竟然默默地頷首認下了,忍不住試探地又補充了一句,“姑蘇離得近些,記得藥坊在松江也有鋪子,行事倒還便利;揚州雖離得遠,卻是銜接南北的好去處,若是處理得當,倒是能讓北地的幾家鋪子不會成了孤地。”

“揚州……不必了,都是要緊的地方,何必捨近求遠?”蘇雲岫皺了皺眉,她雖有心,但也不能罔顧生意,貿貿然將藥坊開到揚州去,“你這廂過去試試水倒也不錯,咱們原也並不為那幾個銀子,藥坊的事,到時候再議也不遲。”

秦子浚眸中精光隱隱,會意道:“如此,我知曉了。”沒想到,此番北行,竟只為了做回大大的散財童子,只不知這千金散盡,是否真能還復來了。他雖猜不出緣由,但想必與先前的林大人有莫大干係,甚至,是在未雨綢繆?這般念頭一出,就像一根絲線,將前前後後串聯在了一起:初見時的失態,離開後的心力交瘁,回過神來卻又強耗心力密密籌謀……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左右還有我……們大家在,你不必過於憂慮,若因些莫須有的,傷了自個兒身子就不美了”

蘇雲岫輕輕嗯了一聲:“放心罷,我心裡有數。”事關蘇軒,她怎能放心得下?有道是小心使得萬年船,她可不想一著不慎,落得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如此敷衍的口吻,莫說秦子浚,就連蘇軒也聽出了她的言不由衷,緊跟著附和道:“秦叔叔說的是。”憂思傷脾,脾乃後天之本,母親的身子本就有些發虛,若再累著……不由緊緊攥住了她的手,半跪在跟前,仰起頭,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一臉慎重地道,“孩兒雖小,卻也盼著能替您分憂。”

迎上那道倔強而堅持的視線,蘇雲岫只覺得心頭髮燙,三腳蟾蜍銅鼎爐裡燃著橘色的火光,連屋內的空氣也帶著炭火般滾燙的溫度,只淺淺地呼吸幾下,便能將胸腔裡的涼薄之氣盡數驅除,連頰邊的弧度也跟著溫暖了許多:“你的孝心,為娘從來都明白。”

有兒如你,為娘怎捨得失去?怎能失去!

與秦子浚敲定了相關事宜,蘇雲岫又匆匆往眉山藥坊走了一遭,等再回到眉山腳下的蘇家小院,已是殘陽如血、暮色沉沉。奔波了一天,連午飯都不曾顧得上,卻也不覺得餓,只草草用了些,便沒了胃口。

用過飯,蘇軒說是積了食,不肯回房裡歇息,拉著她在暖閣說話。蘇雲岫半躺在榻上,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扯西扯,偶爾插上幾句,倒也不覺得累。不知不覺地,便把話題扯到了半年前在萬松書院遇見李老和林如海的事情:“聽陸山長說,林大人是新上任的兩淮巡鹽御史,又是前科探花出身,學問才幹皆是上上之選,來日若能學得三兩分真髓,便已是受益無窮了。”

知子莫若母,這般小心翼翼地試探,蘇雲岫怎會猜不出他的心思,可林家……經歷過的那些痛,那些不堪回首的羞辱,當真要告訴他,讓他也生受一回?可若不說,林如海已在眼前,難道真的要等到最後攤牌時?

母親的遲疑與矛盾,蘇軒看在眼裡,心裡苦苦的,澀澀的,說不上來的滋味。他雖然年少,自幼喪父,可從小母親悉心教導,家中諸事從不避他,一年年耳濡目染,懂事得也比旁人家的孩子早。兒時的艱難坎坷,母親的積勞成疾,他也都一一記在心上,從小便盼著自己能快快長大,好替母親一起分擔。此情此意,此刻更是堅定:“您不是時常教育孩兒,寧願清醒地痛,也不要粉飾太平的美好?母親如此,孩兒亦是如此。”蘇軒說得極慢,一字一頓,又極清晰,彷彿要字字句句印到心上。話到最後,更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帶著誓不回頭的堅決果敢。

看著他挺直了脊樑,猶有幾分青稚的臉龐上滿滿當當的執著,蘇雲岫眼眶微熱,抬了抬頭,房脊上橫亙著的樑柱默默地支撐著整間房舍,心裡不自覺地也變得踏實了許多,也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地認識到,她的孩兒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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